日前朱海君上綜藝節目時

聊及女兒在急診室挨了三針找不到血管

一時心疼又心急下情緒失控怒嗆醫生

這段陳述引發網友群起撻伐

她不得不偕同老公NONO出來開道歉記者會

以平眾怒

 

網友及社會輿論這麼挺醫護令人揪甘心

不過

身為過來人的我卻反而沒大家那麼生氣

因為

這次事件喚起了我實習時練習找血管放軟針(on cath)的經歷……

 

那是一段一點都不愉快

必須把進步建立在讓病人受苦的過程

雖然到了intern後期”on cath”勞務變成一塊蛋糕

白板上寫著哪幾床需要on就雲淡風輕地去解決掉

除非情況特殊鮮少失手

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在剛開始嘗試時

每次拎著那小鐵盤出征便暗自腿軟的強烈恐慌

對那些在菜鳥階段被拿來練針的無辜病患

我也始終懷抱著歉疚和感恩

遭病人跟家屬嫌棄一度讓我很挫折很受傷

然而那也成為強迫自己快速成長的動力

再說換作是我

又豈有辦法任由自己或家人被連戳好幾針還心平氣和呢?

 

在2004到2005年間的台大醫院

實習醫師還是各護理站抽血跟放軟針的主力部隊

同時期多數醫院已經把這工作交付給專職護理人員

所以從外院訓練出來的醫師往往不碰也不懂週邊血管

我們這屆intern不是沒向高層反映過

希望能把這類工作交給更專業的醫療人員

一方面少讓病人白挨針

二方面自然藏著減少自身loading的私心

猶記眾教授們態度強硬

堅持打針、抽血、建立輸液管路是醫生的必備基本技能

「今天如果在荒島上就你一個醫生沒有其他護理人員,光會開藥是絕對不夠的。」

雖然暗自嘀咕誰那麼衰會流落荒島但前輩們這一番話倒也言之成理

於是對必須在煎熬中練成on cath神技這事我算逆來順受

不像有些同事從頭到尾碎碎唸做得心不甘情不願

很打臉的是再隔一、兩年台大就從善如流成立IV team了

不確定學弟妹們是否可以完全不碰這檔事

至少遇到cath超難on的病人登時有了明確求救對象

不像以前總是intern不行就換護理人員再不行call住院醫師

不管最後是如何解決的

(終於on上或直接打CVP或DC order改口服)

總之病人手上腳上註定佈滿針孔和棉球

這畫面每每教我懷疑醫療到底是在解決還是製造問題

 

實習時的第一個course在眼科

因為眼科住院病人相對年輕健康

i.e.其血管好找粗壯有彈性平均難度不高

且每逢開刀日必然有需要on的cath而量又不會太大

算是練習on cath的天堂

但彼時本人實在太過生嫩

即使經過大堂課訓練曾在橡膠模型上試過針

那跟實際去戳活生生的病人終究大不相同

於是看著都要真槍實彈上戰場了其中訣竅卻依舊一知半解

很尷尬的是接受放軟針的病人是清醒的

不好現場找人指導擺明自己不懂

頂多只能找個有經驗的人默默在旁觀看

待事後再指點你究竟哪裡做錯了或需要改進

換言之在這樣的學習過程勢必出現犧牲者

而這些犧牲者未必-而且通常不會-體諒你的笨手笨腳

 

在眼科值的第一個夜班也是intern生涯頭一班

總共也才3、4支cath而已

但我還是緊張兮兮地向住宿舍的男同學討救兵

而他們也很義氣地晚上過來一人一支幫我打掉

(預計隔天開刀的病人通常會在他們前一天沐浴完後再過去放針)

不過終究還是得學會自己獨立啊不能老是靠別人

所以白天一旦碰到需要on的cath我會硬著頭皮自己上

如果值週末班那更是求助無門非得自力救濟不可

頭幾支cath簡直不堪回首

明明都十多年前的事了

畫面依舊歷歷在目

 

我跪在病床的一側

戰戰兢兢按照同學傳授的步驟

試圖把軟針安進病人手上那條看來十分安份的靜脈裡

戳下去後有回血代表針頭已進入血管內徑

這只要下針前有固定好不讓血管滑動通常不難

接著得稍微縮減針與皮膚夾角

然後緩緩將軟針推入同時拔出硬針

每次我都是在這一步出差錯

推軟針時阻力很大而且插在半路就是不見回血

此時有兩個選項

一是直接拔出軟針承認自己失敗了

二是再把硬針放回去試圖重調角度看有沒有辦法起死回生

後來我發現後者只是困獸猶鬥徒然增加病人痛苦罷了

而且那有可能讓軟針碎裂留在人體本來就不建議這麼做

所以只能看開點若一試不中便棄守再換戰場

不過拔針那一刻實在需要很厚的臉皮跟很大的勇氣

畢竟此動作一出等於向病人宣告必須再挨一針

明明心底竄上來排山倒海的氣餒加挫敗感

卻得假裝若無其事找藉口安撫病人:「哦你這條血管不好打,我們要再來一次。」

 

多數病家都期待自己會碰到訓練有素的醫療人員

也預期所有醫療行為將順順當當不出任何差錯

結果卻連打針這種「小事」都要一波三折

會心生不滿足可理解

偶爾遇到真的超級nice叫我慢慢來不要緊張的病人

那真是滿室生香心花朵朵開

然而十之八九只要被戳一針以上臉就會垮下來

還曾經直接被病人吐槽:「不會吧我的血管很好打。」

被看穿學藝不精後

要在懷疑的眼光下試第二針就更加氣阻了

而如果第二針還是on不上

一般來說病人也不會願意再讓你繼續戳他

只好垂頭喪氣走出病房向照顧這床的護理人員報備

(沒記錯的話)當時的不成文規定是intern on cath以失敗三針為上限

換言之連打三針不上

就可以把這未完成的任務交給其他人去想辦法

 

身為一個負責任的實習醫師

總希望自己在護理站的存在是幫忙而非幫倒忙

加上唸醫學系的人多半好強

Cath全on不上實在有損尊嚴

畢竟「某intern很遜」這種消息一下就傳開了

所以我沒有因為反正失敗了可以賴給別人便亂on一通

還是很認真去面對每一支cath、檢討每一次失敗

眼科結束後接著是練習機會不多的皮膚科和腫瘤科

外科選了胸腔、ICU和急診還是沒啥cath on導致進步緩慢

終於實習中期來到了感染科

在那個月裡我的放軟針技術產生了大躍進

因為感染科沒有一床不打抗生素且軟針每三天就要更新

夠旺的話值班一天下來就是10幾支cath讓你練到變反射

透過一次次嘗試我明顯發現自己逐漸變強

後來不只一針就上

實在找不到好打的血管時

那種很既短又細、蜿蜒扭曲的小血管也有辦法搞定

名聲傳出去後甚至別人on不上的都會拜託我出馬

 

過往的醫學訓練都像紙上談兵

我們拼命在腦中塞進永遠記不完的知識

也總是非常崇拜號稱「walking Harrison(內科聖經)」的學長姐們

待放軟針神功練成後

我才體驗到一技在身的神氣和威風

沒錯滿腹經綸熟記所有的guidlines、癌症分期、給藥劑量……是很厲害

但老實說這些東西趕快翻書、查電腦也就有了

技術面的能力卻非要日積月累下苦功不可

而且一旦精熟後那就是你的了

別人怎麼也搶不走

 

過程中的意外收穫是獲致了一項人生至理

在我苦惱於依舊失敗多於成功之際

某位學長好心提點:「會on cath的人未必技術比人家好,而是他懂得找不會失敗的血管下針。」

我恍然大悟

之前只知道急著讓技術精進、埋頭猛衝

結果卻往往是在連高手都會失手的血管上失敗

我等於平白讓信心不斷受打擊

同時又一直搞不懂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學長那席話讓我從此花非常多時間仔細研究病人手腳上所有血管

有把握的才謹慎下針不再貿然出手

像這樣先挑簡單的入手並從中慢慢累積實力

到後來即使病人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條好打的血管我也有辦法應付

而人世間很多事情不都是同樣道理嗎?

勝率高的律師未必最會打官司而是他慎選客戶

婚姻成功者未必精熟兩性相處而是他嫁/娶了對的人

名校的老師未必多會教而是學生資質好又懂得向上……

(突然想到小時去夜市撈魚我起初只撈得到病魚後來才變超強XD)

大家都想成為睥睨群雄的高手

但攀上頂峰非一蹴可幾且除了努力外還需要天份跟運氣

也許終有一天我們會變得很厲害、也許永遠不會

至少在起步階段一定可以做到的是慎選適合的對手

 

咦本來是要講醫病關係的結果一扯扯這麼遠

趕快拉回來

 

前面講的「病人」是指一般成年病患

若換成兒童

則臨床雜事如抽血、放軟針的責任歸屬又不一樣了

實習醫師在小兒科很廢因為老師跟學長姐根本不太讓我們碰小病人

頂多入新床時學著接病人亦即問問病史、打打病歷

接下來開醫囑、做治療、解釋病情等全沒我們的事

畢竟每個小孩都是爸媽的寶貝欸怎麼可以被拿來當練習對象?

從偷懶角度觀之run到小兒科等於在度假

不過此地有個別處沒有的loading叫「抓小孩」

每天傍晚各病房會把需要放軟針的小病人集中到治療室

由primary care的住院醫師執行這項「酷刑」

如果說on成人cath的難度是10分

變成小朋友那至少是10的不曉得n次方去了

 

第一是小朋友往往看到穿白袍的人出現就抓狂了

偏偏放軟針又不比打預防針

後者哄一下然後趁其不備速戰速決之後愛怎麼哭隨便他

前者病人務必固定姿勢一段時間才有可能完成

以無法講道理的小朋友來說

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一堆人上來狠狠地抓住他

而且抓小孩還是有學問、要妥善分工的呦

至少要兩個人力:一個固定頭、一個半趴上去用手抓住身體再同時壓住腿

這畫面不比五花大綁文明多少

家長看了肯定於心不忍所以多半會被我們請出去

第二是小孩尤其嬰兒血管很細而四肢又肥肥胖胖的

大人血管除非超胖否則止血帶一綁再拍一拍總會隱約浮上來

嬰兒的血管都深埋在可愛的小胖手裡

甚至要把治療室的燈關掉再用蛇燈照才看得到

在這種客觀條件下要把軟針嘟進去實在需要鬼斧神工

無怪乎即使是小兒科住院醫師也得當到第二、三年才能出師

 

朱海君在節目上講的那個狀況

也就是家長因不滿小孩被打太多針而發飆

在小兒科病房是司空見慣的家常便飯

不過通常家屬裡都有相對明理的成員會加以安撫

所以也鮮少演變成醫病大亂鬥

雖然本人只負責抓小孩(好咧家在)不負責打針

還是不免為滿頭大汗、心裡壓力肯定很大的學長姐抱屈

老實說沒人樂見小病人這樣滿臉驚懼、哭到聲斯力竭

如果不是臨床上病人實在需要建立輸液管路

我們一點也不想虐待小孩&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每次家屬開始不高興的時候

我都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你家小孩就生病了啊要不然你自己來打……」

同時我當然也能理解「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的天下父母心

並不由地想

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縮短這個學習歷程

讓病人少受一點苦或讓少一點病人需要受苦?

 

據朱海君所述在她發火要求換人打而來了資深護理長後

確實立刻結束了這場找不到血管的惡夢

站在病家的角度難免心生埋怨:

倘若一開始就派出厲害的護理長而不是肉伽

我的寶貝女兒豈會多挨那幾針?

醫院裡當然有打針技術出神入化的高手也有初出茅盧的超級菜鳥

今天你會被誰負責到端看運氣

以整個醫療體系的運作觀之

總是要有人被當作練習對象我們愛莫能助

但站在每個前來求醫的患者立場

既然付一樣的健保費和掛號費

就預期會受到品質一致的對待

結果別人可以一針就上而我偏偏被連戳好幾針

要病人相信是自己體質特殊、特別難打

或自認倒楣接受就是比較衰才落入菜鳥手裡

恐怕都沒啥說服力

 

醫療產業雖非服務業

然而醫療團隊盡心盡力希望病患對每個環節都感到滿意的心態

卻是一致的 

我無法昧著良心、全然理直氣壯地說

這些打針失敗的皮肉之痛無可避免身為病人就是該忍受

雖然自己和大多數醫療同仁就醫時

通常不會要求差別待遇

然而如果雙方皆知是自己人

或碰到某些特殊狀況如說風險較高的侵入性醫療、跟技術好壞高度相關的醫療行為

我們通常有管道去拜託高手出馬

或至少避開被生嫩菜鳥當作練習對象的機會

一般民眾當然也希望有特權卻缺乏門路

當他們發現可能碰上資淺醫療人員了

卻還可以用信任和體諒去化解內心的不平和不安

我認為這並不簡單也非常謝謝他們的寬容

反過來說如果病人有所反彈並表現得很情緒化

我也不會用惡意去解讀或加以責怪

 

不管是否發自內心地反悔了

不管下次發生同樣的事她會否有不同反應

身為需要顧形象、靠觀眾緣吃飯的藝人

朱海君必然得開這個道歉記者

這是情勢所逼下最政治正確的唯一選擇

同時我也不會因為這次輿論一面倒站在醫護人員這邊

就天真地以為以後在醫院不會再有病家為了碰到菜鳥而發飆

畢竟在醫療訓練的過程中

此一必須拿病人來「練習」的結構性問題始終存在

我們不能只期待民眾無上限的諒解

除了個人必須發奮圖強努力縮短學習曲線外

也要設計出一套完善的保護機制

讓初學者在有專人監督指導的狀況下執行醫療行為

不必如瞎子摸象般孤立無援在碰撞摸索中緩慢成長

而當失敗次數累積到某個量或所致傷害大到某個程度後

就應該立刻終止改由資深者接手收拾殘局

一味吃人夠夠只會讓醫病關係更加劍拔弩張

 

近年來媒體很常報這類醫病衝突的新聞

我倒覺得醫病關係並沒有真的變那麼糟

只是現在人手一機、全民皆狗仔

於是報導一出皆圖文並茂加影音俱全

聳動之餘也特別容易引發後續討論

適度報導或能讓社會大眾更加關注這個議題

過份渲染卻是不必要的而且恐怕產生使人有樣學樣的反效果

而在我看來

除了少數狀況真的是病家在無理取鬧外

醫療人員多少得負部份責任

當我檢討自己過去與病人的那些不愉快互動

便不免發現若當時改個說法或態度放軟些

其實很多衝突都可以避免掉

沒錯醫療工作繁重辛苦壓力很大

但來看病求診的人情緒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人非聖賢難免陷於己身的立場

如果彼此都能退一步、將心比心

不只一場即將爆發的爭執立刻消弭於無形

醫生得以順利完成治療

病人也能夠得到適切處置

這不正是我們所共同希望看到和醫病關係建構起的初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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