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貴的週五夜晚,我跟台北市另外三分之一的女人同樣,身處信義計畫區。差別是,她們正滿腔熱血地在百貨公司放肆採購,我卻被困在十七樓高空,沈悶的會議裡。
桑百利集團今年的指標計畫是攻下開架潔顏油市場,為此公司內部已經開過無數次研發會議、做過無數個市場調查,然而屆臨真正要推出產品的關鍵階段,高層們仍舊求好心切地決定與外包廣告公司合作,今晚的會就是雙方團隊第一次正式見面磋商。
參與此次計畫的各部門同僚,都對桑百利這次過份的小心翼翼有些不以為然。身為台灣首屈一指的家用清潔化妝品集團,公司本身的行銷企劃部門有豐富精熟的作戰經驗,過去頂多把最下游的媒體曝光交給公關公司、廣告拍攝後製交給廣告公司,很少如此次這般大張旗鼓地在上市前六個月就與廣告公司展開合作關係,更奇怪的是咱們選擇的合作對象並不是奧美、聯廣之類的巨擘,只是間名不見經傳的新興小廣告商。上頭的說法是期待新血加入能帶來新想法新氣象,不過我們很難不把這一切反常跟近日謠傳的人事動盪連結在一起,據說美國母公司早已蠢蠢欲動想替換掉業績平平的台灣區總經理許久,此番推出潔顏油可說背水一戰,如果沒能在一季之內搶下可觀的市佔率,很快地就會有空降部隊來統治我們了。
老實說在桑百利待了快三年,我雖然對那位高大、禿頭、說著怪腔英文的總經理沒什麼特別的好感,倒也沒啥過節,身為參與此重大計畫的市場研究部門代表,我自然希望可以打好這場仗,但這並不代表我有敬業到願意在新光三越週年慶下折扣的第一天,還泡在辦公室裡聽這些無聊的報告。
如果不是坐在主持人方姐旁邊,或許還有機會偷偷把藏在文件夾後頭的DM拿出來看,我很無奈地往會議桌的角落看去,幻想此刻若坐在那兒有多好啊。事後回憶起來,那便是我向鍾書豪望去的第一眼,沒有天雷勾動地火或任何異樣的感覺,他完全不是個引人注目的角色,不高、不壯、中等身材、打扮普通、不醜也不帥,唯一出色的只有那對稱在那瘦削臉上略顯大了些的眼睛。
一個鐘頭半之後,我終於在A11地下樓與早就買得大包小包的晴珊會合。
「我看妳也不必去領卡友來店禮了,我七點來都排了快一個小時才拿到,現在,喏,九點多了,隊伍大概已經從六樓排到三樓去了。」
「我最討厭開會了,」我把玩著她好不容易才排到的杯盤組贈品,尺寸比DM上印的小不少,心裡好過多了,「人一多就是在浪費時間,沒效率。」
「不過說真的,那個什麼威智廣告公司派來的人裡頭,有沒有什麼好貨啊?」
晴珊跟我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就一頭鑽進研究所,至今小姑獨處,所以常常纏著要我替她介紹對象,不過在自身都難保的情況下,我總是推拖的時候多。
「拜託,」我瞪了她一眼,「剛才大部份的時間都關著燈報powerpoint,我連他們有沒有三頭六臂都說不上來,最好是有辦法現在就替妳作媒!」
「哎呦問問而已,」晴珊看了看三點方向的鐵板燒舖子,「妳的餐來了,我去替妳拿。」接著就拿著我的號碼牌一溜煙地衝了過去。
望著她留在座位上的化妝品跟服飾提袋,我再度覺得買到好東西真的比碰到好男人要容易太多了。



記得小學時每次剛分班,總覺得班上沒一個看起來順眼,但隨著學期過去,每一張臉都變得親切可愛起來。幾次會議和協商之後,威智派來的那群傢伙,在我心中也逐漸從入侵者變成合作伙伴了。
相較於我們這邊以娘子軍為主力,他們除了老板娘偶爾會來探班外,清一色都是男孩子,其中有幾個油嘴滑舌的還特別會逗女同事們開心,後來混得熟了,一到休息時間會議室裡總是充斥著笑鬧聲。
威智負責的以電腦網路作業系統為主,所以大部份的實務工作是可以分頭進行的,開會的目的只是報告進度以及調整方向。起初我們一個禮拜頂多碰面一次,農曆年過後則增加到一週兩次,之後的頻率視屆時合作狀況而定,但想必是只會多不會少,簡直像孕婦產檢一樣。
這天是西洋情人節,不過我們跟威智的會眼看著又要拖延到下班時間,方姐特別訂了東區粉圓來慰勞大家。
我跟財務部的Amy併肩坐在桌上吃粉圓,她忍不住向我輕聲抱怨:「我寧可不吃粉圓,趕快把該做的事做一做,早點下班。」
「那是今天妳有計畫,」透過百葉窗我仍舊依稀可見她辦公桌上,男朋友一早就送來的巨大花束,「我沒差。」
「天哪,盼盼,不要告訴我今天沒人約妳吃情人節晚餐。」這是威智的小譚,別的特點先不說,但耳朵倒真靈。
「她哪是沒人約,」正在分發甜點的方姐替我解圍,「是沒一個看得上眼。」
「別儘是說我,你們的身價也不怎麼樣啊,情人節的晚上還困在這兒。」
「誰說我沒身價,待會兒還要連趕三攤咧。」小譚接話。
「是的,大情聖。」Amy平日最愛跟他鬥嘴,不過她此刻似乎更關心大家的感情狀況,竟一個個點起名來:「張大哥我知道你結婚了,Jason女朋友在國外,那書豪呢?」
我們的眼光全投向平常不多話的書豪,他一如往常地抿嘴一笑,並沒打算接話。
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蹦蹦跳跳的影子,對呀,以前怎麼沒想到他配晴珊剛剛好呢?這個矛盾的女孩可以連續幾天窩在實驗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可以跟妳連講兩、三個鐘頭電話都講不膩。我不隨便替人作媒,尤其是還沒確定他/她是好人之前。鍾書豪這個人的工作態度是沒話說,個性嘛,比一般平均值要來得安靜一些,但也不至於孤僻或難以接近。這個突出奇來的想法令我大感興奮地從桌上跳下來,到書豪旁邊空著的座位一屁股坐下。
「喂,你老實告訴我你有沒有女朋友?」
大家先是面面相覷,接著開始起鬨。
「妳該不會是情人節沒計畫要約他出去吧?別這樣嘛,我可以把妳排在第四攤啊,」小譚酸溜溜地說,「唔,或是插隊到第一攤也行。」
我丟給他們一個「別鬧了」的表情,繼續追問。
「到底有沒有嘛?」
書豪總算搖頭說了沒有。
「哈,太好了,那我介紹一個大學同學給你好不好?……」
講到這裡,原本豎起耳朵監聽對話的聽眾們一哄而散,自討沒趣地各自聊他們的天去了。



接下來幾天我都忙於另一個洗髮精的消費者態度及行為市調分析,沒再處理那一度讓我躍躍欲試的媒婆處女作。雖然,書豪那天對我的提議不但沒有拒絕,甚至還表達了不少興趣,但推敲起來呢,也有可能只是基於禮貌的合宜反應,畢竟後來幾次見面他都未曾主動提及這件事。
由於總經理對這個案子的關注度日益加深,原本安逸自得的我們漸漸感覺到肩上沈重的壓力,開會氣氛也不若以往輕鬆。
在這天的會前公司內部檢討中,我們發現威智送來的網站樣本裡有一個嚴重的數據錯誤,這個部份的資料是由我提供給書豪執行的,但我很確定已經把最新調查數據更新了,而不是威智樣本裡引用的那個舊資料。在後來的正式會議中,方姐很不客氣地當著大家的面把書豪數落了一頓,他並沒有回嘴,只是默默地拿出我當初給他的原始數據檔,原來千錯萬錯還是錯在我,是我忙亂之中把沒有更新的舊檔案寄給他了。
雖然在會議裡,公司裡的人特別是我都已經鄭重向書豪道歉了數次,他看起來也完全不以為意,不過我心裡還是非常過意不去,於是下班後,我拿起這次合作計畫的通訊錄,撥了第一通電話給他。
「嗨,我是桑百利的曾盼之。」
「唷,」他的語氣裡充滿了驚訝,「打給我有什麼事嗎?」
「呃,今天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
「如果妳是打來道歉的,那我也要很認真地跟妳說,我真的真的覺得沒關係,妳還不夠認識我,我不是那種愛記恨的人,而且今天發生的事又沒什麼,只是場小誤會罷了。」
渡過了通話最初的尷尬,我鬆了口氣,說:「那,雖然我上次說要介紹我大學朋友給你認識,可是,我現在覺得我應該先請你吃頓飯才對,你什麼時候有空?」
「不必了啦,」電話裡傳出爽朗的笑聲,跟平時拘謹的他不太一樣,「我不需要這種補償。」
「你不出來我會良心不安,就讓我安心一下好不好?」我堅持,「禮拜五晚上怎麼樣,開完會以後,就在信義計畫區附近找一家店。」
他答應了。



明明只是場「道歉飯」,為了赴這個約,我仍舊費勁打扮了一番,開完會以後還撒了幾個謊,才支開一直央求我陪她去試Ferregamo新鞋的Amy。
我跟書豪在公司所在的一樓大廳碰了面,給熟人撞見是也沒什麼,但心裡總有股偷偷摸摸、不知從何而來的心虛。一直到抵達簡餐店,才終於有種可以卸下防備的輕鬆感。這是我跟晴珊很愛來的秘密基地,價錢合理——我不想讓書豪覺得被我請這頓是破費了;燈光明亮——我不想把道歉飯搞得太浪漫。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打量鍾書豪,我發現他比我印象中更秀氣,那對眼睛除了迷人之外,還閃爍著一種智慧的光芒。大部份的時間,他還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把講話的機會全讓給變得極度多話的我,不過這次約會仍舊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雖然,我了解他的程度遠不及他了解我來得多。
巧合的是,原來我們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他唸資工系,我唸公衛系,他高我兩屆,不過因為唸大學時他忙著兼家教賺學費,沒參加什麼社團活動,所以湊了老半天我們也湊不到共同認識的同學。他是台中人,但很少回去,男生嘛,畢業後直接去當兵,「浪費了兩年生命」,退伍後發現同學有一半都在國外唸研究所,但對基礎研究沒興趣的他決定投身更實務的社會大學,輾轉就來到了威智。
「這家公司是新,但是沒包袱。」
「嗯,這是重點,別人聽我一畢業就被桑百利錄取,都很羨慕,不過大公司的缺點是沒什麼發揮的空間,做了三年下來,好像該學的也都學到了,看不到未來在哪裡。」
「是嗎?」他驚訝地說,「我以為,像妳這樣的天之驕女,是不會有什麼煩惱的。」
「誰說我是天之驕女了,我煩惱可多了。」
「那說幾個來聽聽啊。」他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第一個就是我剛剛說的,未來沒什麼偉大計畫,第二個是廿六歲了還沒有男朋友,第三個是大學畢業後胖了五公斤,怎麼樣都減不下來,第四個……」我開始囁嚅起來。
「第四個是早上出門不知道該穿哪雙鞋?」他勝利地揚了揚眉,「妳的煩惱在我看來都沒什麼。第一個,妳一定有夢,只是沒有勇氣實現,第二個,如果妳還需要煩惱交男朋友的事,那全天下沒有女人不需要煩惱了,第三個,妳現在在我的標準還偏瘦。」
他話裡的褒揚之意令我暗自竊喜,但表面上我仍然強詞奪理:「你又不是我,怎麼能斷定這些煩惱沒什麼?」
「因為跟其他人的煩惱比起來,妳這些都相對好解決。」
「那該你了。」
「該我什麼?」
「該你跟我分享一些真正的煩惱啊。」
「相信我,妳不會想聽的,那些根本不屬於妳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聽他提到,關於「我的」跟「他的」世界;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書豪已經決定的事,就很難改變,我後來怎麼威脅利誘他都不肯說。
愉快的聊天讓時間過得不知不覺,我記起來要看錶時已近十一點。
「糟糕,再晚點我媽媽就要打過來興師問罪了。」我焦急地從包包裡翻出手機,知道店裡頭收訊不良,一邊按下家裡的快捷鍵,一邊起身走到店外頭向母親大人報告今晚會晚些回家。
才回到座位上,就看到侍者從櫃檯拿了發票、金融卡以及刷卡單據交還給書豪。
「你幹嘛?」我大驚失色,「我不是說我要請嗎?」
「我從來不給女生請的。」他輕描淡寫地說,「走吧,我們出去散散步如何?」
「不管啦,下次我一定要請回來。」我一路抗議著。



星期天中午,我跟晴珊以及另外一位回台灣渡假的大學同學郁芬有約。郁芬來電說路上耽擱了會晚到十到廿分鐘,我於是利用機會跟晴珊講了鍾書豪的事。
「我就知道,妳這個重色輕友的傢伙。」她表演了一個演技十足差勁的假慍。
「妳應該感動呢,」我打哈哈,「這只證實了,我會想介紹給妳的,都是真正的好貨。不過,這個我真的要自己留著用,下次吧,下次再看到好的一定留給妳。」
「算了,我還是自力救濟快一些,禿頭中年助教其實也沒那麼糟啦。」
「妳說上次我去找妳時那個很娘很噁心的傢伙?喂,別鬧了,他超猥瑣的……」
正當我們在這家咖啡廳舒適沙發上笑成一團,郁芬出現了,身後還跟了一個陌生男子。
「妳們兩個在樂什麼啊?」
「喔,嗨,」我趕忙坐正,整了整頭髮,「哇,妳變得好時髦。這位是?」我忍住每次看到「歸國學人」就有些不是滋味的嫉妒心,把眼光投向那個也正打量著我跟晴珊的男生。
「這位是我先生啦,對不起,不請自來。」郁芬靠近我耳旁,小小聲地說:「他沒別的地方去,硬要跟來。」
她老公跟我們分別握了手打招呼,要我們叫他Brian就可以了。
在禮貌性的寒喧過後,三位老同學很快陷入大學時代落落長的回憶,Brian完全被冷落在一旁,插不上話。
一個段落之後,喝了太多茶的郁芬跟晴珊紛紛表示要上洗手間,沒什麼尿意的我自願留下來顧包包跟顧郁芬的老公,唷不是啦,是陪他聊天。
「我有印象你跟郁芬是研究所的學長學妹?」我隨口胡扯。其實班上同學結婚的不多,但老實說我對別人老公的來歷出身實在沒啥興趣,尤其他們婚是在美國結的,我會記得清楚那才有鬼哩。
「呃,不算是,我們都在加州,但她唸UCLA,我唸Berkeley。」
「啊,對、對、對,」我誠心祈禱自己的演技有比晴珊稍微好一些,「我想起來了。那你是唸哪一方面的?」
聽Brian回答是電腦工程後,我興趣來了,接著問:「唷?!那你是跟我們同一所大學的學長嗎?」
Brian笑著說:「是啊,我跟郁芬就是在T大同學會上認識的。」
「對不起,我並不想知道你們兩個人的情史,」我在心裡暗暗嘀咕。「那你認識鍾書豪這個人嗎?他也是資工系畢業的。」我問。
「鍾書豪?這個名字有點熟。」Brian仰頭沈思。「不過,也許是在別的地方聽到的,畢竟有點菜市仔……」
正當我要放棄時,他突然大叫:「是85那屆的嗎?」
我屈指算了算,很興奮地猛點頭。
「這個學弟很低調,所以我一時還想不起來。」
「所以你不記得他的任何事了嗎?」
「妳先告訴我,妳問這個人幹嘛?」
在Brian的注視下,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唯唯諾諾地說最近在工作上跟書豪有合作,想多了解這個人。後來想想,也不曉自己在不好意思什麼勁兒,我又沒說謊?
「我對他的印象,就是不太說話,很靜,很用功,可能不是前一、二名,但也算書卷級的,最神奇的是他空閒時間都拿去打工兼家教了,好像家境不是很好,我說『好像』,因為我們也沒人跟他真的很熟。不過整體說起來,他算是個滿正派的人。」
我噓了一口氣,到目前為止都是好話,不是嗎?
「對了,有個重點我怎麼忘了。」Brian眼睛裡閃過一抹調皮,「鍾書豪在我們系上最出名的是有個超正的女朋友,中文系的,像仙女一樣,每次她來找他我們都羨慕死了。妳有機會一定要向他借照片來看,能看到本人當然更好囉……」
我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多嘴得令人討厭。



拋開了剛知道書豪有過「仙女」級女友的錯愕後,我的理智一再向自己重覆,他現在單身,而且不排斥再交女朋友。週五那頓反而被他請的「道歉飯」讓我期待起下次的會面,不過我沒敢再打電話給他,怕顯得自己太過積極主動。
我不是容易喜歡上人的女生,整個大學時期我的名字從來沒跟別人連在一起。進了桑百利,追求者從來沒斷過,但在連續回絕數個條件也不差的男生後,全公司的人都以為曾盼之不談戀愛,有幾個愛管閒事的三姑六婆還謠傳我是同性戀。
所以這次對鍾書豪又是怎麼回事?他完全不符合我心目中理想對象那個高大、健康、外向、陽光男孩的形象,相反地,他有些陰沈,像藏了很多很多挖不出來的秘密。他不但不是發光體,反而還是個把光線全吸進去的黑洞,可是他身上就是有種引人入勝的神秘感。我想接近他,並非出於想解開謎團的好奇,而是那層面具背後,有著強大的魔力。我遇過的男生,特別是那些蓄意想令我留下印象的,總是張牙舞爪、自命不凡,半瓶醋響叮噹、打腫臉充胖子,就怕自己被別人比下去,但是書豪不一樣,他從不強調自己的存在,只默默做事,但眉宇間那股淡淡的憂鬱,卻又不自禁地流露出一股孤傲。完全沒有侵略性,反而令人難以抵抗。
我努力撐完禮拜三下午的會,努力不去看坐在十一點鐘方向的他。
會議結束,我連桌子都沒收,就搭內部運貨電梯趕到地下樓機車停車場堵他。
「嗨,妳怎麼知道我騎機車?」他驚訝,可是還是維持著那個招牌似笑非笑。
「還不簡單,你第一次來我們公司時,不是拿了頂安全帽?」我可得意了。
「唷,妳不提我都忘了,那天信義計畫區整個超塞的,又下雨,我想第一開會就遲到可不好,雨衣塞進置物箱,拿著安全帽就上去了。好啊,原來從第一次開會妳就盯上我了。」
「不,我是嫉妒你坐走了我最愛的位置。」
「老實說,我也有注意到妳。」
「真的?」幸好地下室燈光昏暗,否則我臉紅應該沒色盲的人都看得出來吧。
「對啊,我在想,桑百利怎麼派茶水小妹來開會?」
「什麼?」
「整個會妳都東張西望沒在聽啊,」他解釋道,「而且茶水小妹是稱讚妳年輕呢。」
「茶水小妹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吃頓飯嗎?這次一定要讓我請,拜託。」
書豪看了看錶,皺起眉頭說:「今天恐怕不行,輪到我留守,八點以前要回公司,不如我們去外頭散個步,隨便聊聊吧。」
傍晚的台北微雨,倉促下樓的我沒帶傘,也幸好如此,有了名正言順與他近距離傘下依偎的機會。
「你剛剛說我茶水小妹,事實上你才是兼職工友吧,怎麼要留守公司?」
「我們老板希望客戶在十點以前隨時有事打到公司,都有人可以處理。新公司嘛,別的比不過人家,其他的能做就儘量做。」
「會有人在十點打電話過去?」
「我以前也是這樣想,但是,嘿,就是有。」
「作決策的人那時候都在應酬喝酒吧,真正辛苦加班的只有我們這種小伽啊。」
「應酬也是工作的一種。」他聳聳肩。
「如果應酬也在談工作,你應該要留守到凌晨都回不了家才對。」
「不,十點以後他們就差不多喝掛了,不會再打了。」



我萌芽中的感情始終沒什麼進展,一直想回請的那頓飯也總是沒請成,不過書豪回絕我的手法總是那樣不著痕跡,讓我相信自己跟他仍然有濃厚的機會,而且,或許得不到手的東西,真的會令人更加渴望吧。
轉眼間到了三月十四日,白色情人節。
事前我就向小譚打聽到今晚又輪到書豪留守。
「這傢伙認真得很,幾乎三分之一的留守都被他包了,說是反正也沒家累什麼的,不過我想加班費也有點關係吧。」
「你這人真缺德,那點錢,給我我也寧願去做別的事,不想留守啊。」我儘量表現得沒太護著書豪。
「也對啦,」小譚同意道,「不過他這個人就是神秘兮兮的。上次妳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我們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真的,同事快一年,我們沒敢問他私事。」
我有些驚訝:「為什麼不敢?頂多就不說,又不會怎樣。」
「不是真的怕他不高興,只是……,唉,就知道他不想講這個,幹嘛碰釘子。」
晚上九點半,我來到威智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傳簡訊給書豪,請他下班後立刻打電話給我。
計畫到這裡就失敗了,因為他一收到簡訊就打過來,問我幹嘛。
「不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九點五十五,我替他點了一杯拿鐵。
十點,我請他移駕到這家咖啡店來。
喝光那杯已經有點涼掉的拿鐵,他說:「妳上次問我愛喝什麼咖啡,就是為了這個?」
「嗯,還有這個。」我拿出包裝精美的盒裝Godiva巧克力片,遞到他面前。怕他不知道,我笨拙地解釋著:「今天是,白色情人節,其實應該是男生回送給女生啦,不過,我想也沒什麼關係。」
坐在對面的書豪默默地瞅著我,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我突然害怕起來,不是怕被拒絕,而是他深沈的表情,讓我有種做錯事了的感覺。
「我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終於,他緩緩的開口了:「五年前的三月十四日,我女朋友死於一場車禍。」
瞪大眼睛,我完全不知道該接什麼。雖然不確定他所謂的女朋友是不是Brian口中的仙女,但他之前從來不提自己過往的感情,即使是我開玩笑地問他,他也總是迴避不說,誰知一開口竟然就是如此具有爆炸性的消息。
「那個時候,我在當兵,當然,傷心死了。不過,更傷心的是,當我好不容易請了假,想送她最後一程,才發現跟她死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個男人。」
「怎麼會?你是說,司機嗎?」我一時兜不起有個男人一起死跟更傷心之間的連結。
「那個男人,是她同事。」他悠悠地、不帶感情地說下去,平靜地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他們一起去南部度假,順便見男方的父母,北上途中在高速公路發生連環車禍。」頓了一下,他繼續說下去:「我不知道,命運是對我好,還是不好,這個女孩子跟我從大一就開始交往,我們早就計畫好關於未來的一切,我以為她不可能愛上別人,就像我不可能愛上別人一樣,但是,她還是這麼做了。」
「呃,或許,她只是一時糊塗,」我努力替仙女辯解,以為這樣會讓書豪好過一些吧,「又或許是那個男的逼她的,她根本不想跟他在一起,你知道,職場裡有時候會有這種事。」
他搖搖頭,說:「她的家人在遺物堆裡找出一封她預備寄給我的信,交給我。我想他們沒有事先偷看內容,否則應該知道我看了只會更難過。她在信裡說,她愛上了別人,很對不起我,但她也是掙扎很久考慮很久才作下決定,希望我未來可以找到更適合的人。」
「這五年來,我一直很努力想要忘掉這段過去。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那場車禍,而我收到了那封信,會不會希望她跟他一起死去?總之都是失去,永遠消失,似乎比知道她存在著卻屬於另一個人,要好過一些。某個程度上,我對她的死有罪惡感。」



星期六接近中午,我一如往常仍窩在棉被裡呼呼大睡。
手機響起,我的意識很黏滯而不情願地來到現實,第一個念頭:「是他!」我替書豪設了一個很特別的鈴聲,雖然它很少響起來,但兩者間已經產生了很強的制約連結。
「妳還在睡啊?」
「哪有?」事實上我正一邊摳著眼屎。
「還說沒有,我的電話有視訊!」
「哈,騙人,我雖然剛睡醒,腦袋可清楚得很。」明知道他在嚇唬我,我還是下意識地理了理被睡塌的頭髮。
「承認了吧。」他贏了,在電話那頭得意地笑,「妳上次不是說想去陽明山賞花,今天天氣不錯,要不要出來?」
一個鐘頭後,我依約出現在士林捷運站,從床上彈起來之後我以飛快的速度梳洗化妝便衝出家門,快把一向習慣我慢動作拖拉拉的老媽給嚇死了。
陽光灑了書豪一身,似乎也趕走了一些總是籠罩著他的陰霾。
接過他遞來的安全帽,我糗他:「我以為你獨來獨往,只有一頂安全帽呢。」
「總是要載載女生什麼的,妳是沒唸過大學啊?」
跨上他的機車後座,我想起來這的確是我大學畢業之後,第一次坐上別人的機車。更精確地說,應該是後來跟我短暫約會過的男人,多半都有車了,再坐上這個交通工具,不禁令人回憶起青澀的大學時代。
畢竟是爬坡的山路,基於安全理由,我不客氣地攬著書豪的腰。風吹得我的髮絲胡亂飄揚,心裡也如小鹿亂撞。
他熟門熟路地把機車停在半山腰,說是機車不能再上去了,我們得走上花鐘那邊。我舉起腿讓展示自己的球鞋,說爬山路可完全不成問題。
「我有問題,」書豪把機車跟兩頂安全帽安頓好之後,說:「可以先吃東西嗎?我快餓死了。」
原來,今天早上他又去公司加班了,中午離開時覺得不該辜負大好春光,又惦記著我說想來陽明山,於是就快馬加鞭地到了這兒,連飯都沒吃。
也許是花季已盡尾聲,放眼望去盡皆枯枝,遊客可能都比殘留的花朵數目要多。不過呢,做某些事的樂趣,往往來自當時陪伴你的那個人,而不是那件事本身。
我們來到一個兩層樓、斑駁的涼亭,屬於晚上一個人來會擔心有可能在角落發現屍體的那種,但大白天的再加上有人壯膽,倒也別有一番蒼涼的氣氛。
倚在欄杆旁眺望,我說:「來來來,我們來比賽,看誰能指出自己的公司。」
「那不公平,妳們的就在101旁邊,誰不會。應該比比看誰能指出自己的家才對。」
「那也不公平,你家就在美麗華摩天輪附近。」
風有點兒大,我們坐在涼亭的石子長椅上歇息,彼此隔著一個像依偎又像不是的尷尬距離,雖然方才騎機車時曾如此貼近,但一旦脫離那個特殊情境,怎麼樣都變得很奇怪。我試著拋開一切,只想平心靜氣地享受這一刻,眼前有美麗的雲霞,身邊有個可愛的人。
「盼盼。」
「唔?」
「有些話,想了很久,我還是覺得,說出來,比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要好。」
其實,我等待開獎已經很久了,但是,或許是猜得到他的答案,這一刻,我突然很希望時間靜止。
在我的摒息以待中,他繼續說下去:「妳是個很好的女孩,我也很喜歡妳,只是,我們不能在一起。」
「為什麼?」我還是哭了。
「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妳的一切都是那麼光明美好,我不能把妳拉進我的世界,妳不會快樂的。」
我哭得更厲害了:「你憑什麼這麼說?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能適應你的世界?而且,你的世界是什麼?你為什麼不乾脆說,你不喜歡我就好了,為什麼要說什麼世界不世界的!」
在我暫時發洩完脾氣以及失望之後,他冷靜而堅定地說:「我不想騙妳,這不是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有一些人,註定就只會是彼此生命裡的過客,妳有聽過鄭愁予的這首詩吧,『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死心了嗎?沒有。
如果我沒有那麼喜歡書豪,應該是要死心了,但人總是懂得要揀好聽的部份來聽,這是一種心理保護機制。他在用一個超出我理解範圍的理由拒絕我的同時,卻又說,他是喜歡我的,這個點被無限放大,使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
隨著合作案即將邁入尾聲,我們的會愈開愈密集,我不再在人前迴避對書豪的特殊感情,開會時挨著他坐在,休息或吃飯也拉著他一起,而他的表現則是既不熱情也不冷淡,留給大家很多想像空間。
我的想法是,或許時日一久,他可以被我的一往情深所感動,當初在陽明山上的那段話,是在他並不明白我對他的感情深度的前提下說的,他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整件事,如果我這方面的變因有所改變,結論也會跟著改變才對。
如意算盤暫時看不出任何功效,但能享有一起工作的甜蜜,已經令我如痴如醉。
某天休息時間,四下無人,他對我說:「妳知道剛剛方姐跟我說什麼嗎?」
我搖搖頭。
「她叫我對妳好一點。」他的表情混合了尷尬跟好笑。
「那你怎麼回答?」
「裝死啊,沒回答。」
不是最好的反應,但對我來講,沒否認就算是個good sign了。
又有一次,我們約著開完會要去士林夜市逛,但接近傍晚時突然變得風雨交加,我傳了封簡訊給太晚到而坐到對面去的書豪,說別去了吧。
「今天去,坐捷運。」他回傳。
有時候我會明確地感覺到,對於約會這件事,他興致並不比我來得低,這又是個good sign了。
下大雨的夜市並不好玩,我們大部份的時間都耗在有屋簷遮雨的小吃攤集中區,而且基於分食才能吃到最多樣,我們往往什麼都只點一盤,分著吃。我想,我們看起來一定就像一般情侶沒兩樣吧,「像就不是」,這是我高中物理老師說的,很有道理。
「妳到底喜歡我哪裡?」我們站在投籃機旁看別人投球的時候,他突然問我。
「很多地方啊,最喜歡的,是你永遠都很穩很有自信,從不驚慌失措。」
「妳錯了,」他仍舊盯著那些不斷被投出去籃球,「我也會慌,只是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我甚至還在書豪留守的夜晚,跑到公司陪了他幾次。他的辦公桌出奇地整潔乾淨,也不像小譚、張哥、Jason他們,好歹會擺幾張家人、寵物的照片什麼的。
「如果不是我真的認識你,一定會以為你是騙我的,你的辦公桌根本是借來的嘛。」
他說他只是喜歡一切極簡,生活、感情,以及全部的全部。



六個月很快地過去,合作案接近終了。
同樣是我最喜歡的禮拜五晚上,公司裡舉辦了一個小型發表會跟酒會,大家都為計畫已久的潔顏油上市而摩拳擦掌,只有我卻為與威智的合作結束而陷入低潮。我想起小時候參加旅行團的經驗,妳很容易暗戀上其中最像樣的一個男生,但一切永遠會在回台灣時倏地結束,一點兒痕跡都不剩。我跟書豪的這一段,在他的堅持之下,也即將煙消雲散。
為了掩飾我的不捨,那個晚上我特別high,也喝了比平常都要多的酒。宴會結束的時候,大家都很好心地要書豪陪我搭計程車回去,離開時Amy還跟我眨了眨眼。如果我再醉一點,應該會向她大喊:「妳誤會了,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我不肯直接上計程車,硬拉著書豪到國父紀念館。接近午夜的這兒,簡直是情侶幽會的聖地,到處都是親熱摟抱著的男女,讓我覺得好諷刺。
「我結婚的那天,你會來嗎?」我無厘頭地問他。
「會啊,你要我來,我就來。」他有些錯愕,但還是哄我似地這麼說。
「不當新郎,你也要來嗎?」
「我…我怎麼會是妳的新郎,盼盼,妳醉了。」
「沒有,酒精目前對我的作用只是disinhibition。」我無比清醒地說:「我想過很多很多次,我們結婚,帶著小孩來到這裡玩耍的畫面,我們會手牽手,坐在那個凳子上看著他們。我會很愛很愛你,我們會很幸福。可是你不要。」
「我不是跟妳說過很多次了嗎?我不是不要,而是我比妳清楚,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妳不了解我,我的背景、出身、包袱,都不是妳能理解的。妳很可愛,妳不知道,要看妳難過,對我也是種折磨,可是我不能屈服,長痛不如短痛。」
「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我的音量引起了一些路人好奇的注目,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任由淚流滿面,我說:「我一直沒有弄懂你說的那些理由,你只是不夠愛我,沒有勇氣跟我一起面對未來的考驗。為什麼要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那個女朋友五年前就走了,你不必讓她把你愛人的能力一起帶走!」
在說出這段積壓心中已久的話後,我們都沈默了。
「或許,妳說得對,」像僵持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書豪開了口:「可是,我真的從來從來就沒有想傷害妳。」他撥了撥我散亂在臉頰上的髮絲,我想我現在看起來一定很糟吧,眼淚把為了晚宴化的煙薰妝都哭花了。
「我也沒有。」我抽噎著,有些後悔剛剛一時激動提了他前女友的事。
坐到紀念館前的石階上,我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有種即將生離死別的恍惚,一堆屬於我們的回憶湧上心頭。
「我從來沒有後悔認識你,你讓我更了解自己。比方說,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懂浪漫,可是為了你,我做了好多這輩子以為自己不會做的事。我堅持一定要去你公司看看,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我不能見你,只能想你,而我希望那個想像的畫面可以更真實一些,就像親眼看到一樣。還有,我真的曾經想把你介紹給我大學同學,只是,我還來不及安排任何事情以前,就喜歡上你了。」
他和煦地笑了笑,說:「妳還記得去陽明山那天嗎?」
「嗯。」思緒飄到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怎麼可能忘記呢?有些回憶是要一路帶進棺材的啊,而那天就是其中之一。
「那頂安全帽,是那天從公司到捷運站的路上特別為妳買的,我從來沒用那台機車載過別的女生。」



就如書豪預言的,我們成了彼此生命裡的過客。在時空上的某個點,我們的確互相喜歡過,但過了那個點之後,我們就像兩條交叉線,再也沒有交集了。在真正進入他的世界,真正試過又失敗以前,我很難對他提出的那些理由心悅誠服,但我承認,兩個人要終生廝守,光是喜歡,絕對不夠。
後來我離開了桑百利,實現長久以來出國唸書的夢想,事實證明,沒有他的日子,我依舊有能力快樂。
或許我會終於碰到那個歸人,或許不會,但我將永遠記得,那個男孩曾經帶來的,美麗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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