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讓我把原著小說跟改編電影都找出來看的狀況有兩種
一是先讀過小說再去看電影
二是先看過電影再去讀小說
然後通常是
也理所當然是
要喜歡先看過的作品
才會動念再花時間金錢去觀賞或閱讀它另一形式的呈現
很難說何者會比較出色
畢竟純文字(小說)和影像加聲音(電影)
能傳達意象和造成的心靈衝擊截然不同
我終究還是會忍不住拿兩者來相提並論
目的不在分輸贏
而在於對創作者的巧思和功力能有更深層的領會
一路以來我寫過不少也看過其原著小說的影評
因為資訊處理量比單純寫電影大很多
脫稿時總是嘔心瀝血像蛻了一層皮似的
這次寫「控制(Gone Girl)」顯然又是個會讓腦細胞死掉不少苦差事
不過我還是想挑戰
之所以看完電影還會想再買小說回來看
並不是因為覺得電影太棒了想延續它的餘韻
反而是看完搔不著癢處而且很多情節不合理無法被說服
滿腹疑惑的我不得不轉而向小說尋求解答
果不其然
跟小說相比電影實在遜色很多
電影有娛樂性但缺乏重點
小說則在峰迴路轉中又維持很明確的主旨
我知道電影版的票房跟評價都算近期內的佼佼者
倒也不想力排眾議說它浪得虛名
只能說好家在原著本身太強大
以至於改編後被打了五折還稱得上精采
在觀影前我得到的資訊是
它對夫妻在婚姻間面對的問題多所著墨且發人省思
一開始確實有那個味道
Nick和Amy自認為而在大家眼中都是一對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
他們很天真且一廂情願地以為會一直幸福下去
怎知婚後還是一步步走上和其他失和夫妻沒什麼不同的怨偶之路
這讓我看得膽戰心驚因為Amy的type A人格跟我有點像
很擔心將來是否也會重蹈他們的覆轍
不過隨著情節逐漸往驚悚懸疑的路數發展且真相大白後
我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
因為這部電影徹頭徹尾在講一個精神病患的故事
婚姻之道只是拿來當煙霧彈的幌子而已
隨後浮上來的念頭則是糟糕
(答應我妹要寫的)影評好像沒啥好寫的
我對這部電影沒感覺
不是不好看
它還是給了我捨不得眨眼的2小時又29分鐘
然而細究其來龍去脈和前因後果
卻不免覺得漏洞百出不知所云
也不用一一詳述所有讓我皺眉頭的小細節
一方面因為記憶力沒那麼好事隔一個禮拜了列舉不出來
二方面因為看不懂不見得是編導的錯也有可能是敝人領悟力太差
但就觀影者的角度來說
我在乎的是看完後有沒有得到心靈啟發
以一部看完就忘的好萊塢商業爽片而言它及格
不過我想這部電影的野心不僅於此
最後的成果
卻只是靠揭露「兇手是誰」來製造高潮的驚悚片
說我過於嚴苛吧但竊以為「控制」的電影版並不成功
讓我們來談談小說
別急並不是電影的部份就言盡於此
後頭篇幅裡一定免不了比較原著和改編間的差異
小說是由Nick和Amy輪流當第一人稱的方式組合而成
Nick從頭到尾都是在說實話
而第一部裡Amy的陳述卻是(讀者後來才會發覺是)造假的日記
時序跳來來跳去
Nick的部份從Amy失蹤也就是他們結婚五週年那天開始採正敘法
Amy的部份則是順著日記從他們初識那天倒敘回來
一開始有點confusing
但作者很聰明地利用「事發之後X日」(Nick的部份)和日記本來就會附註的年月日(Amy的部份)
讓脈絡清楚分明
在第一部裡Nick和Amy的陳述兜不太起來
這也正是一般看推理小說時猜測何者為真何者為假的樂趣之所在
不過作者並沒有落入把答案留到尾聲吊足大家胃口的俗套
第二部的一起頭也就是故事講到一半時
Amy就爽快露出邪惡真面目了
即便沒有電影先爆雷
我想自己對於兇手不是Nick應該也不至於太驚訝
畢竟一開始嫌疑最大的那個人通常都是無辜的呀
這本小說妙的點就在於
正當你以為水落石出作者已經準備打包了結時
遊戲才剛剛進入高潮
讀者對Amy這個角色的理解被迫delete重來
她本人完全不是先前在日記裡營造的那個深愛丈夫、包容靦腆的形象
而是個熱衷也擅於扮演各種討人喜歡的角色
一旦身旁的人不符合她的高標準或對她的女王地位有所威脅時
就會設計陷害把人家搞得很慘的心理變態
如果說電影版在第一部份還追得上小說
到了第二部以後就整個弱掉幾乎可說是自暴自棄了
它頂多只交代了這椿失蹤案由Amy一手策劃而且她心思縝密
卻沒有像小說一樣對她的病態人格有完整的塑造和交代
所以在合情合理度上就不免左支右絀
小說解答了我很多看電影時的疑惑
比方說兩人經濟不是陷入困境嗎那她逃亡時是哪兒來的一大筆現金？
小說裡提到她是利用一整年小額提款並偷拿酒吧裡的小費
比方說Amy後來嫁禍從高中時代就迷戀自己的Desi說是他把自己從家中綁走的肯定漏洞百出怎麼沒被拆穿？
她在決定這麼做時就已經想好了所有說辭
把所有本來對Nick不利的事證拗成巧合
而且還厲害到留下了長金髮(她「失蹤」當天就剪短了)備用
放幾根在Desi後車廂讓人不得不相信是他把自己擄走的
比方說我不明白Amy為什麼這麼仇男要惡搞每個和她交往的男人？
但其實她不只針對男人
電影裡省略了她學生時代也曾設計陷害女性密友這段
爾後受害者多是男人只因為她是異性戀哪而愛人最親密也最容易踩到她的線
比方說我不解她就這樣突然消失怎麼不怕父母傷心？
其實她會發展出這種變態性格跟從小就跟父母不親有關
Amy認為覺得把女兒當成「Amazing Amy」系列童書主角的父母一直在利用她
這或許有點偏激但她爸媽枉為心理學家
卻確實忽略了把Amy寫成一個完美的小女孩
替真實生活中的女兒帶來了多麼巨大的壓力
大家都期望她像書裡一樣零缺點但她當然不是
於是Amy只好學著演戲和偽裝而終至成為一個心理變態
電影版的結局讓我非常失望也成為心中最難解的大謎團
我不明白Nick為什麼要繼續留在明明就是個瘋子的Amy身邊
他明明握有一些不利於她的證據啊
雙胞胎妹妹、律師跟探員也都站他這邊不至於孤掌難鳴
奮力一搏他未必不能申張正義
將Amy繩之以法且讓自己順利脫身
最後Amy說她懷孕了但其實Nick已經好幾個月沒碰過她
孩子到底是誰的而他又為什麼要配合她在媒體面前演出恩愛夫妻的戲碼？
電影停在一個讓我覺得很莫名其妙的點
太多東西都沒交代了整個很虎頭蛇尾
看完小說我才恍然大悟並萬般驚喜
作者非但沒有因為收拾不了殘局而亂寫
(是的我就是在暗諷盧貝松的「露西」)
還拐了個彎
回到了夫妻關係和婚姻經營之道的原始命題
Nick和Amy關係最和諧也最相愛時
是他們彼此都放棄自我去假扮一個對方所期待形象的時候
他們都有這個能耐
所以最初才會互相吸引而結為連理
這樣的假扮辛苦費力卻也激發了他們的潛能
努力要討Amy歡心的Nick變得機智、像個男子漢、不再懶散平庸
而Amy也因為成功調教了Nick、使他配得上自己而沾沾自喜
可惜婚後的Nick像過了午夜的灰姑娘逐漸回復真面目
這讓恨鐵不成鋼的Amy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兩個人的關係開始緊張並每下愈況
Amy施加於Nick的壓力讓他愈來愈不喜歡待在家裡終至出軌
又屋漏偏逢連夜雨地碰上失業、Amy父母破產、Nick母親癌末所以兩夫妻必須搬回Amy極不適應的老家etc.
內外夾攻下這場婚姻已濱臨破裂邊緣
其實在Amy消失也就是他們結婚五週年那天
Nick本來是準備向老婆提離婚的
怎知她卻先下手為強了
但Amy可不是一般人
她的解決之道不是休了這個不合期望的男人再找下一個
而是玉石俱焚地先把Nick設計成殺妻兇手然後再自殺
她就是要這樣懲罰一個不願意再配合她、扮演她所要求角色的男人
要他在伏法前徹頭徹尾臣服於自己的聰穎和心機
這便是Amy所謂的終極勝利
只看電影的人一定以為
至少我就一度那樣解讀
Amy停止逃亡回來找Nick
是因為淪為Desi的禁臠不得不以極端手法(也就是殺了他)脫身
加上身上又沒錢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了的緣故
其實事情沒這麼簡單
如果她真的還想懲罰Nick大可以自殺就好
一旦現身了證實她沒死
等於立刻替Nick的殺妻罪嫌解了套
也等於之前所有的佈局跟陷害都白費了
她為什麼要平白送上這帖救命符呢？
原因是
逃亡期間Nick在媒體上的表現她都看在眼裡
Nick把她留的謎語紙條都解開了
而且成功地在電視前塑造出深愛妻子並誠心懺悔的老公形象
Amy發現他還是有潛力扮演自己心目中的完美老公
於是決定回頭再續前緣
她當然得擔心Nick可能會暴跳如雷把她的檯全給拆了
不過Amy已想好了幾近完美的說辭
也清楚大家都會把她視為受害者、同情她的遭遇
不可能馬上相信Nick那個荒誕不經但其實句句屬實的版本
而且她手中還是握有一些能牽制Nick的籌碼
比方說在日記裡提及他曾對自己下毒
這當然也是謊話但無從推翻所以必要時可拿出來威脅他
Nick這廂一可想而知是氣壞了
遭受不白之冤被老婆設計成人神共憤的殺妻兇手
而這個如蛇蠍般的女人又突然冒出來
要求他繼續跟自己扮演快樂夫妻的角色
Nick又不是瘋了怎麼可能開心配合
在小說裡他虛與委蛇、與蜘蛛共枕了一陣子
(但拒絕發生性關係)
暗地裡則著手把一切遭遇寫下來打算完成後就發表出去
跟Amy來個硬碰硬看誰的立場比較站得住腳
詭異的是在忍辱負重等待重獲自由的同時
Nick卻發現自己有時會忘了一切是在演戲
他居然偶爾會享受起Amy的陪伴、欣賞起她的美麗與聰慧
他不得不承認Amy之所以能夠輕易把他玩弄於股掌間
正因為兩人對彼此的了解水乳交融
他一度覺得要步步為營地迎合Amy很累
相反地跟Andie這樣心無城府又崇拜他的女孩在一起則輕鬆得多
但他知道「做自己」久了之後人生不免變得無聊
不斷給他挑戰、激勵他成為更好個體的Amy才是不可取代的
Nick必須時時提醒自己Amy是個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殺人兇手
才不會一不小心又重新愛上這個女人
最後
讓Nick願意把那部真情告白摧毀束手就擒成為Amy獵物的
是他們的孩子
沒看小說時我誤以為Desi才是孩子的爸
畢竟Amy跟Nick自事發後就沒有夫妻之實不可能懷有他的骨肉
看了小說才知道
原來Amy動用了當初他們做人工受孕時Nick提供的精子
所以孩子確實是Nick的
Nick從婚前就一直想跟Amy生個小孩、想像他/她將會有多優秀
然而Amy卻始終不肯
她向來不屑那些需要靠小孩來拯救失敗婚姻的夫妻
但事情來到了這個節骨眼兒卻非得使出這招不可
而愛小孩的Nick果然毫無招架之力
他不可能讓小孩由Amy獨自教養因為顯然只會變成另一個怪胎
只好留下來發揮他這個當爸爸的正向影響力
於是
除了他們因而成為名人、Amy預備出書大撈一票外
先前的腥風血雨仿佛一場夢似地從沒發生過
Nick和Amy還是那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
而他們要邁入下一個階段共同養育小孩了
這樣的結局很荒謬
卻又不能說它不能成立
前科累累的Amy很恐怖
不過只要Nick順著毛摸則她又會是讓人最夢寐以求的妻子
漂亮、機智、善體人意、毫無殺傷力
「戲演久了就會變成真的。」Amy對Nick如是說
如果假裝可以創造出真實的幸福
那就不妨一直假裝跟幸福下去永遠不要把事實戳破
乍聽之下很鴕鳥但回過頭來想
成功(或至少表面上成功)的愛情和婚姻在本質上都是如此
只是沒有小說裡這麼極端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Amy
希望愛人可以符合自己的期望
即使那代表對方必須放棄某些自我
最初讓我們墜入愛河的往往不是真實的他/她
而是
不管是對方自願、被迫或我們想像出來的
經過扭曲變造後更接近完美的情人
每個人心中也都有一個Nick
在愛情初始時努力迎合、偽裝、曲意奉承
到手後逐漸鬆懈、醜態畢露
然後彼此開始看不順眼齟齬頓生
但如果要我們跟一個條件差了一大階
不需要任何犧牲改變就罩得住的對象在一起
又很犯賤地覺得味同嚼蠟缺乏挑戰性
這個逃不開的愛情生命週期(life cycle)
讓很多最甜蜜的情侶都敵不過時間考驗成了怨偶
走到這一步之後剩下的選擇也不多了
要嘛分開
要嘛繼續守著婚姻空殼苟延殘喘
Nick和Amy的解套之道則非常奇險
那就是通宵達旦地粉墨登場讓假的變成真的
現實上不可能做到這樣因為人總是會累
但在小說裡
Amy是個從扮演角色獲取成就感的瘋子
而Nick為了小孩不得不與瘋子合演這齣鬧劇
所以或許他們可以一直互相牽制、巧妙維持住這個恐怖平衡吧
倒也不必太同情Nick
他其實沒有表面上那麼無奈
某種程度上他喜歡那個偽裝的角色勝過真實的自己
也享受跟旗鼓相當的妻子交鋒時所激出的火花
他們之間的愛很病態卻也真實存在
了解了作者想表達的原意或至少找到可以自我說服的解答後
我反而苦惱起自己要如何跳脫這個由繁茂而終至衰敗的愛情宿命呢？
我不是Amy而男友也不是Nick
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從來就不是戴著面具互相討好
不必擔心婚後魔法消失會發現所嫁/娶非人
但我的愛情觀跟「日記Amy」(第一部份裡Amy在假日記裡創造的形象)有部份很雷同
雖然不像她喜歡出題考驗男友對交往細節的記憶力、煞有介事地計畫每個紀念日
但我確實(跟日記Amy一樣)相信我們有別於其他情侶
除了契合度和相愛度無人能及之外
我還很刻意地想讓他當個最自由、不需要為我改變社交生活和興趣的男朋友
即使有時心裡依舊忍不住圈圈叉叉
我會盡全力守住自己的脾氣
希望保有這個我認為最健康也最寵愛他的模式
然而到目前為止還是小小地破功了幾次
不曉得以後會不會全盤失守？
私事拋磚引玉寫到這兒就好
我想表達的是
「控制」裡的兩性關係雖然畸型
大家卻多多少少可以從中找到自己與另一半的影子
只是這個故事點出了問題
卻並未開示怎樣才能讓愛情和婚姻真正(而不僅是表象上)成功
又或許
作者是用諷刺手法來表達答案根本不存在？！
曾經我對愛情和婚姻也很悲觀
但在遇到男朋友後
我轉而相信只要碰到對的人(能給彼此新的啟發但相處起來又舒服自在)
兩個人都有心經營(不吝惜表達愛意和自身立場但同時又尊重對方感受)
婚姻未必會是愛情的墳墓
最後跳開來說個不太相關的
這整個故事讓我覺得很奇怪的安排是
Nick和Amy在雙雙失業後就一蹶不振、陷入困境
小說裡的解釋是由於網路興起、出版業蕭條
亦即大環境變化之故
讓本來寫影評的Nick和寫心理測驗的Amy頓失謀生技能
然而這兩夫妻都是受過高等教育且長相出眾的白人
(Amy甚至是Harvard畢業的)
要找可以糊口的新工作一點都不困難
卻好高騖遠地選擇無所事事
直到坐吃山空了Nick才向Amy借錢經營酒吧
但其實都交給自己的雙胞胎妹妹在打理
收入也僅能make ends meet而已稱不上寬裕
如果作者是經過思考的
而非只是為了讓他們更加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生硬安排
那麼我會覺得這兩個人本質上其實很類似
Nick就算了他本來就是有點吊兒啷噹的調調
但Amy顯然也沒有表面上那麼Type A跟完美主義
可以心機用盡設計老公卻不願把心思拿去謀生賺錢
(雖然後來陰錯陽差地因此名利雙收)
這兩個人兜在一起－講句難聽的－就是王八配綠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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