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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禮拜五
我糊里糊塗地把最後一班─supposedly─給值掉了
天知道服膺於此制度的五年來
我有多少次在暗地裡咒罵它的不合理
多少次被迫於不濟的精神下連上卅六個小時以上的班
多少次為了值班推掉許多更想去的約會、更想從事的活動
然後
突然間一切就結束了
這輩子除非住院再也不必在醫院過夜
再也不會半夜被急診或護理站的電話call醒
理論上應該可喜可賀但我是怎麼了?
竟然有些悵然若失起來

關於值班的傳奇軼事
每個醫師就像每個當過兵的男人一樣
足可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地講個三天三夜都不歇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自己值的第一班在眼科
那是2004年的6月1日 (好啦,會記得日期得歸功於My Fashion Diary)
嫩到不行的小intern戰戰競競地迎接她的值班初體驗
當年我是新手上路十八般武藝樣樣生疏
舉凡抽血、on cath、on foley、on NG、作EKG、key單、寫麻照etc.
這些後期瞇著睡眼也能順利完成的事
那時隨便一件都教我皮皮剉緊張個老半天
白天值病房碰到事情好歹還有同學可以求救
晚上就真的得硬著頭皮獨自面對一切的半生不熟
耍笨的話護士小姐絕對懶得理妳、學長姐妳又不好意思問
整個就孤立無援
前幾次值班總是眼巴巴地望著那只call機
一心只盼望它能一聲不吭捱過這漫漫長夜
值班該做的duty隨科別而有所不同
跑不掉的基本額度是當晚病房所有突發雜事以及隔早晨血
餘興節目則包羅萬象像內科病房的evening meeting、14CD的壓sheath、外科ICU的晚上key單及早上ABG、眼科要帶小朋友去兒科on cath等等
不過後來才知道intern再怎麼累也不過是提供獸力
By order就好儘可讓大腦進入休眠狀態
站在前線作決策的值班住院醫師才真的責任重大、身心俱疲呢

值班的cut point一般是晚上五點到隔天八點
這整整十五個小時內會發生的事難以預期
從前我總對學長姐們不敢吃鳳梨、鳳梨酥以及不敢隨便在職章裡加水的迷信嗤之以鼻
後來才知道旺跟不旺的差別真有如地獄跟天堂
病人ㄔㄨㄚ(trouble)起來你根本整晚不能睡也不敢睡
對內科系來講或許是處理一床快shock的病人
不是自己primary care的病情不熟就算了偏偏晚上人力又少
從抽血照片子、解讀data、改order、跟家屬解釋一路人仰馬翻
運氣好是病人狀況變stable可是你整晚依舊如坐針氈
運氣不好就得喊九五九五搬救兵請來duty的CPR大隊
對外科系來講除了上述情事之外還可能加上急刀
不管是病房的reopen或是從急診來的刀
在三更半夜進開刀房奮戰可不是什麼愜意自得的事
從聯絡刀房麻醉科排刀到真的進刀房開完刀、等病人醒來、開post-op order、寫op note
視術式大小總之也是四、五個小事跑不掉的耗大工程
幸好我進的是病人狀況相對stable的皮膚科
值班時只要急診那邊沒生意上門
住院病人通常也不需要多費心
頂多BID或Q8H的藥換一換
一覺到天明是常態
然而話雖如此
敝科這幾年來也發生過幾次在值班時喊九五九五以及半夜病人bleeding需要緊急開刀的狀況
只是都沒被我遇上罷了

我一向認為跟醫生交往的非醫界人士很了不起
下班時間不固定這點或許各行各業大同小異
但很少職業會像我們一樣三天兩頭就得睡在醫院
每次要跟同是醫生的朋友約會見面都很困難
像雲林幫六個人裡頭有兩個內科醫師、一個外科醫師.一個耳鼻喉科醫師、一個復健科醫師加上我
除了皮膚科醫師閒閒沒事一個月頂多三、四班
其他大忙人可是一個月十班起跳
於是本來說好一個月聚一次卻老是喬不攏大家都沒值班的日期而流標
對我來講值一班的殺傷力可以綿亙到隔天
比如說禮拜一值的班那我到禮拜二心理上都還是會感到疲累
下了班就只想回家休息、別的事都不想做
到禮拜三才能完全恢復正常
換言之三天一班是我的極限
多於此就會覺得根本沒休息到
值班傷的往往不是體力而是那種被綁住、不自由的束縛感
有任務在身時望著窗外燦爛的陽光
一股看得到吃不到、籠中鳥的沮喪總會油然地襲上心頭
其實只要不離開醫院、有事能馬上call得到
院方並沒有硬性規定值班醫師一定得待在哪裡
甚至intern時期某些科別會心照不宣地允許我們回宿舍或回家睡
真有事十五分鐘之內可以出現在病房就好
不過乖乖牌如我即使在宿舍還沒分配到的前幾個月
還是很認命地在值班室跟學姐們擠
其他同事們可能值班有男/女朋友會來探視送便當噓寒問暖什麼的
我可從來沒這個福份

五年下來我的值班習慣有所變有所不變
一以慣之的是值班時從不洗澡也鮮少吃東西
不洗澡的原因是覺得還要帶換洗衣物很麻煩
而且反正整天都待在有空調的醫院也不可能多髒嘛
唯一比較難熬的是我頭髮一天不洗就顯得油
不過這點只要髮型上稍加改變倒也不礙事
關於洗澡與否這個問題我之前做過一番訪查
其他科別的住院醫師說他們在比較junior的時候根本「不敢洗」
因為誰知道在那十分鐘內會發生什麼事
「萬一洗到一半病人突然黑掉難道要頂著一身肥皂泡衝出去CPR?」
真的受不了想洗也一定會把call機或PHS交給其他醫師暫時代班才放心
至於本科醫師則竟然大部份的人都有洗澡的習慣
讓本以為反正久久值一班應該不會想洗的我大吃一驚
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比想像中還man... (不是通常女生會比較愛乾淨?!)
至於值班不吃飯
一開始是因為intern時期超在意體重的我對吃東西很挑
在醫院不曉得要吃什麼就乾脆不吃順便減肥
實行起來發現on duty時有事做倒也不覺得餓
於是我樂得用一瓶diet coke打發值班日所有的飲食
一天不吃並不至於影響隔天performance
甚至第二天下了班還可以照常到泳池報到游它個幾小時
我常在想萬一哪天地震被壓在斷坦殘壁下應該能撐很久吧

變很大的是穿著打扮
在intern前期我不洗澡歸不洗
倒是很堅持每天都要以不同的穿著見人
所以值班那天一早我就會規畫好兩天的兩套衣服
身上穿一套然後再不厭其煩地拎另一套到醫院以備隔日換穿
心情好時連飾品我都一併準備進去
另外一項非帶不可、否則難以見人的是化妝用具
一上大學便開始化妝的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所以值班時一向撐到理論上不會再被call的凌晨才卸妝
隔天提早起床趁大家都還在睡時把妝化好
這之間萬一不幸被call一律戴口罩出去做事
絕對做到滴水不漏不能讓沒化妝的素顏曝光
後來我才發現一個媽媽常叮嚀的真理:誰看妳啊?
除了自己之外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妳昨天穿什麼、今天又穿什麼
就算被人眼尖發現兩天的穿著打扮一模一樣又怎麼樣
啊就值班不行唷
素顏示人一事也沒當初自己想像得那麼糟
我就長這樣啊化不化妝能差多少
撐過頭幾次卸了妝戴著眼鏡出現的尷尬後大家也就見怪不怪
最近幾年不再硬ㄍㄧㄣ的好處是值班時要帶的東西少很多
隔天早上也可以多睡幾分鐘
不過回過頭去想
當年其實也不是真的多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
只是一種日本女人即使出門倒垃圾也要維持精緻妝容的心態罷了
逐漸向歐巴桑靠攏的我現在已經可以穿著鬆垮睡衣加藍白拖就出門啦

值班日的良好睡眠品質除了運氣還得靠天賦
不認床、沒潔癖是基本要素
更上乘的是練就被call醒下完order後轉頭又睡去的功夫
論及此道我可是箇中高手
相較於同事們值個班還大費周章地換上新床單新枕頭
我從來就是有床就睡有棉被就蓋的流浪漢性格
半夜就算下去急診看照會回來也可以馬上繼續睡
Intern時期的值班居無定所
每換一次病房就得換一個新的值班室睡覺
最慘的經驗發生在腫瘤科
碰上值班住院醫師是學長的日子
我就得窩進護士小姐的更衣休息間睡
整個晚上大燈開開關關加上人聲嘈雜
諒我再能睡也勢必被吵醒好幾次
後來知道有15C內科女醫師值班室的存在便再也不去染指護理人員的地盤
然而跟學姐們同寢還是有種小媳婦的寄人籬下自卑感
我總是在外頭蹓躂到半夜三更非睡不可時才進值班室
以避去跟陌生學姐打照面還得禮貌性寒喧個幾句的機會
而且多人睡同一間的缺點是只要其中一個被call其他人也會連坐被吵到
不過跟男同事聊起來才知道這些不便都還不算什麼
碰到狂打鼾又不自知的共枕棉對象才教人欲哭無淚
變成住院醫師以後可以獨享私人值班室簡直是莫大恩賜
敝科intern一向回宿舍值班不會來跟我們搶
所以早早便能龜進房間裡唸書上網聽音樂或是先睡先贏補眠去
事實上拜提早上床以及省去通勤時間是故可以多睡一會兒所賜
我值班日的睡眠時間往往還比平常多出一、兩個小時呢

與值班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是排班
而隨著值班機制的啟動我們開始認識所謂人性
一個病房或一個科的班就是要由固定的人去share
排法固然有某些規則可循:
比方說敝科的假日班跟平日班分開來排
平日班由R1到R4輪流分配
週六班由R3跟R4值、週日班由R1跟R2值
然而實際執行起來要做到完全公平是不可能的
在喬班的過程中就會發現某些人好講話、某些人斤斤計較、某些人吃苦當吃補、某些人則嬌生慣養
這些人性上的優點或弱點在大家當學生時還不見得看得出來
一旦到了工作場合卻立竿見影無所遁形
而且奇妙的是好學生不見得會是好的工作伙伴
學業成績差的人也未必工作態度不佳
在實習醫師時期多半是四個禮拜換一次病房、換一個組合
如果同一個組合的同事們都好講話那麼班很快就可以排出來
後續值班的過程裡要換班或臨時要找人cover也會很順利
不過假若其中有人愛計較或存心偷懶
這一個月就會過得烏煙瘴氣
為了務求公平而把班表搞得很複雜也就算了
最惡劣的是遲到早退或該出現時call不到人
害其他人得收拾他留下來的爛攤子、替他擦屁股
我常常都是在工作上與老同學交手後才發現自己以前完全錯看了這個人

把最後一班值完
代表我的大醫院小醫師生涯已近尾聲
留在大醫院─即使是地區性醫院─的人都勢必得值班
因為只要有住院病人就隨時隨地需要有人處理所有可能的突發狀況
無論是歌舞昇平的聖誕夜、煙火熣燦的跨年夜、閤家歡聚的農曆年、兩相依偎的情人節
這些大部份的人理所當然放鬆身心儘情享樂的年節假日
都還是有醫護人員在白色巨塔裡孜孜矻矻地工作著
我曾經是他們的一員
我曾經在全台停班停課的颱風天裡冒著風雨到醫院上班
也曾經守在醫院一邊換藥一邊遙望國慶煙火苦中作樂
當我做這些事的當下並不認為自己辛苦或偉大或犧牲
畢竟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選擇我責無旁貸
我想有一天我終究會忘記關於值班的所有一切
忘記在沈睡的城市中搭著無人公車上班的無奈
忘記每次交班之後那重獲自由的欣喜雀躍
值班培養的是一種不眠不休的責任感與工作態度
我很高興我完成了這個階段性的任務
值班的雜陳五味終將在記憶中淡去
但我希望自己不要忘記感激
不要忘記這一路陪我走過來的同事、師長以及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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