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城(Philadelphia)」這部電影喚起許多我與愛滋病患互動的經驗
和故事發生的八零年代相比
現代人對愛滋病、同性戀的觀念和態度
已經因了解及整體社會風氣開放而變得友善
但對大部份的人來說
愛滋病患者的意義仍舊只是報紙上不斷增加的一串數字
我們都知道愛滋病毒不會藉由一般互動—如共處一室、牽手—而傳染
理智也一直告訴我們不該歧視愛滋病患、把他們當成瘟神
不過有多少人在面對這個至今無救的疾病患者時
可以真正發自內心無畏無懼、沒有反感、不另眼相看?

大部份的人都無法回答上述問題
因為根本沒機會找出答案
愛滋病患是活在某個角落裡隱姓埋名的一群人
即使擦身而過
你也不會知道那藏在他們身體裡的秘密
沒人會把得病的事大肆宣揚
除了親人密友
唯一能分享這個「事實」的
只有醫生

治療一個愛滋病患
心態上要跟其他非愛滋病患完全相同
是不可能的
我並不是指就醫療專業上所必須考慮愛滋病毒所會帶來的相關併發症
而是在個人主觀以及感情上
愛滋病的確有別於任何其他疾病
一大原因是它迄今無解又會經由血液傳染
所以醫療人員在做侵入性治療時總會格外小心
另一方面則是很難擺脫它與同性戀和濫交間的關係
同樣是疾患
別的病人可以得到單純的同情
愛滋病患卻得被無情地汙名化

專門收治愛滋病患的科別是感染內科
但此疾病—尤其在免疫力下降的後期—會造成各系統各器官的併發症
這代表病人有可能在任何科別出現
有些已經被診斷出來
病歷上有清楚記載
有些則連病人自己都不清楚
或有懷疑卻鴕鳥地不敢檢查
所以—講得誇張一點—應對每位病人都得步步為營
因為即使診斷確知病人也不見得主動告知
皮膚科時常有愛滋病友光顧
除了HIV病毒感染本身會造成許多皮膚表現
各式感染、藥物副作用也都有可能讓他們前來求助

老實說
在碰到行醫生涯裡的頭幾個愛滋病人時
內心湧起的那股驚異、謹慎很難被完全壓抑
那絕對不是正面情緒
但我也不承認是種負面情緒
我對性取向沒有成見
(雖然愛滋病患者不等於同性戀
不過大部份仍然是)
而醫者的知識背景更削弱了不必要的恐懼
上述情緒是種得知秘密後的直覺反應
然而因為知道顯露出來對病人非常失禮
我總是竭盡所能地隱藏

碰到的病人多了後
漸漸學會不再「大驚小怪」
甚至我開始覺得自己很幸運
職業賦予我與愛滋病患者相處的機會
這是一般人不想有也不會有的

每次到愛滋病房看照會
那些病入膏肓的病患總令我情緒特別低落
因為除了兒癌病童外
他們比大部份身患絕症的病人都要年輕
而且當其他病人多半有親友守在床沿噓寒問暖
愛滋病患卻是被遺棄的一群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戒護住院被拷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渾身散發出濃重刺鼻的尿騷味
沒看護的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坐在角落的仁兄是監獄派來的獄卒
只負責翹著二郎腿看報紙事不關己
基於職業所需
醫生不得不練習淡化眼見病人遭受生理折磨而產生的難過
但對於這種生不如死的悲慘情境
我實在缺乏視而不見無動於衷的抵抗力

看門診時曾碰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病人
他是為了小腿上的一塊溼疹來找我
外貌言行舉止跟其他任何「一般病人」沒兩樣
我的作風一向不是開開藥便趕病人走
如常多問了幾個碰到溼疹病人時會有的問題:職業、有無異位性體質、接觸史等
都沒啥可疑之處
從對答間倒是得知他在化妝品業工作
還因此引起我的興趣跟他又多聊了兩句
原本以為這段愉快的看診就此結束
沒想到他卻突然告訴我:「我有愛滋病。」
看我有些驚訝
他解釋道:「只是想說,或許跟我的病情有關。」
我說:「謝謝你告訴我,你的考量很正確,愛滋病患的確容易有脂漏性溼疹。不過,你這塊溼疹是沒有愛滋病的人也會有的。」
這驚訝並非來自方才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觸摸了他的病灶
即使他即早告訴我
我也絕對會做同樣的舉動
我驚訝的是:為什麼他選擇告訴我?

他明明可以直接走出那道門
省掉自曝其短後的尷尬
我永遠不會懷疑眼前的男孩有愛滋
這個世界上從少了一名知道這個秘密的陌生人
醫病間的互信很微妙
我相信這個男孩在踏入診間前
完全沒打算要告訴我這個難言之隱
愛滋病跟一塊腿上的溼疹
對大部份病人來講是八竿子扯不上關係的兩件事
他有什麼理由要講?
但皮膚科醫師出乎意料之外地重視那塊的溼疹
讓他決定誠實以告
做為一個稱職、無所隱瞞的病人
他認為我有權利知道一切

對醫生來講還能有比這更高的肯定嗎?
我好感謝也好感動
自己何德何能
非親非故地卻能擁有病人的信任
隨之而來的情緒是惋惜
這位先前看在眼裡正值花樣年華、前途似錦的男孩
頭頂上突然罩上了厚厚一層烏雲
一切等待實現的無窮可能剎時成了不可能
在男孩離開診間前
我吐出幾句現在已經記不得內容了的鼓勵的話
徒勞無功我知道
但就是不忍心什麼都不說就讓他走
偶爾夢見自己身罹絕症
醒來時都滿身冷汗、心有餘悸
那不過是個能夠跳脫的夢境啊
這年輕青澀的心靈卻得承擔如許重擔
他好勇敢
他們都好勇敢

愛滋病患也不過就是一群生了病的人
不管是經由性行為、輸血、共用針頭或任何其他方式傳染而得病
他們都沒有罪
也不應該受到歧視
對那些當初明明可以採取保護措施卻沒有的病友
他們唯一的錯誤就是忽略了得病的可能
這跟老煙槍得肺癌、大魚大肉者得到心血管疾病
其間的因果關係又有什麼兩樣?
憑什麼用道德框架評斷這些人活該、不值得同情?
在文明社會裡
我們可以恐懼愛滋病、可以反對同性戀
但這並不成為剝奪愛滋病患尊嚴及人權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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