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久未謀面的大學同學A吃飯
他是在我離台後才得知我赴英讀書的舉措
而且消息來源是透過大學同學B
據A轉述
B是這樣開頭的:「你知道我們班現在最酷的人是誰嗎?」

Wow全班最酷耶!

要在群體中當最酷的那個並不容易
以一個班級來說
如果只是書唸得很好
或長得很漂亮
或打掃認真
或全勤……
都還不足以被稱酷
「酷」必須帶點傳奇性、創意性甚或爭議性
過於循規蹈矩或無惡不作都不行
所以我向來跟「全班最酷」無緣
沒錯我可能是全班唯一考滿分或報告得分最高或模擬考拿全校第一的
可是人家頂多就認定妳是好學生罷了並不會覺得妳酷
話說回來
缺乏自命不凡野心的我對此類頭銜也沒啥興趣
早就接受自己是個變不出什麼花樣來的配角人物
能在眾人所預期且認可的路上走得四平八穩
余願足矣

B說全班最酷的人是我
因為我住院醫師當完後就放下一切跑去英國唸化妝品
而且還狂電在那邊的同學!
聽完這段話我在餐桌這頭笑得花枝亂顫、東倒西歪
欸……基本上這樣的描述並未失真或誇大
只是為什麼聽起來有股陌生感好像主角根本不是我?
笑完以後我試著用旁觀者心態去看待那段經歷
不得不認同
在他們眼中這是個意料之外、離經叛道的決定
要加以實踐也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跟努力
這種種特質符合了「酷」的定義
但對當局者我而言
轉彎走上這條叉路是經過思考、權衡跟醞釀的
並不像別人所以為的那樣突然或任性
「放下一切」聽起來很有氣魄
實情是在那個時間點上我也沒啥好放棄不捨的
再說本來就計畫好一年後要回來啦
並非真的要棄醫從商
至於「狂電」……咳咳咳
恕我狂妄
如果大家親眼瞧見那兒大學生是的讀書態度
就會知道只要發揮醫學系一成的唸書功力電力就夠強大的了

就算曾一度榮膺全班最酷的名銜
現在寶座跟皇冠也已然易主
數月前開始在某南洋小島上當地陪的A—毫無疑問—才是酷到不行的人吧
我跟A雖然大學同學了七年
不過彼此並非畢業後會固定聯絡的交情
所以之前從學弟妹那兒聽到他內科R3當完便辭職轉行的消息時
只覺得震驚跟無法理解
因為A給我的印象從來就是穩重溫文而不是叛逆或異想天開的
叫我猜班上以後誰會去當導遊大概第一百個還輪不到他
這也是後來希望能安排飯局與他一聊的原因
人生會作這樣一個急轉彎
我相信背後一定有很精采的心路歷程
結果得到的初步答案竟然只有兩個字:「太累」
我不死心:「內、外科每天喊太累的人那麼多,真的AAD的人也不少,只是很少有人像你一樣真的就直接不當醫生了啊。」
(註:AAD = Against Admission Discharge,原指病人不顧醫囑執意出院,後引申指住院醫師幹到一半就落跑的行徑)
A怎麼看也不像吃不了苦的溫室花朵
據聞他在內科的表現也是非常優秀出色的
我想累不是重點
應該是這個工作環境讓他感到累得沒價值吧

果然再細究下去
A說住院醫師愈當到後期
他愈覺得自己像是一台機器
能學的新東西愈來愈少
每天就是遵循著一堆guidelines去做workup、排檢查、處理文書作業
這些事情誰來做似乎都可以沒什麼獨特性
更慘的是guidelines每隔一陣子就會變
讓人不免產生「那到底我現在做的對病人真的最好嗎」的疑慮
然後跟我之前在內科當實習醫師的感慨一樣
照顧慢性病病人總讓你覺得只是在治療那些實驗室的檢查數據
抽血、驗尿結果正常了把他們送出院
但心裡非常清楚沒多久這些病人又會再回來重覆同樣的輪迴
當住院醫師時A一直承受著病人跟家屬的負面情緒
「妳相信嗎在當導遊的一個月裡,我得到的『謝謝』就比過去一整年累積下來的還要多了。」
我腦海裡浮現心情愉悅的遊客在南洋小島上圍著他手舞足蹈的畫面
然後又跳到陰暗的病房走廊上病患家屬們臉色沈重地聽取病情的場面
說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並不為過
當然當醫生求的不是那句吃不到也看不到的「謝謝」
我們也能體諒病患跟他的家人不可能擁有遊客般的好心情
只是為工作付出了那麼多時間、 心血(這時間心血還包括過去數年來的寒窗苦讀)
卻常常連基本的感恩都沒有反而被嫌甚至被告
再多的熱情都會被消磨殆盡而只剩下心寒

各行業各業都有半路出家、見風轉舵的例子
棄醫從他老被放大是因為大家總覺得都這麼好的工作了還有啥好不滿意
那麼多人想當醫生怎麼考都考不上
「考得上又唸得來為什麼要白白放棄?」
「國家耗費社會資源培養一個醫生難道是讓你們辦家家酒說不幹就不幹的嗎?」
雖然這陣子以來寫了一些對行醫之路並非全然正面的文章
但我認為唸醫學系最酷的出路並不是跑去做任何別的
而是能夠發自內心喜愛這個工作並謹守醫者的崗位與本份
不存一分毫求名利之私慾地解除病患的痛苦
我不認為所有留在醫界的人都比選擇退出的人偉大
因為並不是人人都是為了宏大的理想去忍受這個行業中別人所看不見的辛酸
而是在其他物質與精神的誘惑下選擇妥協
問題是以台灣的教育制度要在十八歲選填志願之際就摸清自己未來的志向
太難
所以能夠一開始就走對路然後從一而終地把畢生精力奉獻給醫學不是很酷嗎?
退而求其次
認清自己志不在此且不畏懼改變也算值得佩服
至於隱隱約約覺得似乎不適合這個行業卻從來不去細究
就這樣缺乏熱情地在職場上虛應故事、渾渾噩噩過完一生
那才是最不酷也最可悲的

離開醫界不代表就必然把過去的醫學教育全拋開了
在英國唸書時跟那群初出茅廬的高中畢業生齊身相比
我才發現醫學院的科學教育已經儼然在我身上紮下極深的根基
雖然過去唸的並非純理論科學也不走純學術路線
但唸內容很硬的科學期刊、自製投影片對全班做口頭報告、依據實驗結果寫嚴謹而有條理的報告……
這些能力早已像血液一樣在我體內循環
不像其他小朋友摸索個老半天抓不到重點、成果荒腔走板
主任幾年前出國旅遊參加一個當地生態觀賞團
經營者兼導遊正是他的大學同學
(這是個悲哀的故事,此大學同學曾是很成功的開業醫,小孩卻不幸被綁架撕票,他萬念俱灰乾脆出國重啟人生)
老師說他發現這位同學之所以能把生態團經營得那麼有聲有色
正因為他有旺盛的求知慾而且用當初作醫生的那套來研究一切
比方說要跟遊客解說鮭魚生態
一般導遊可能看書加Google就夠了
可是他會去查最新的期刊文章隨時update相關知識
即使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職業其實隱隱間還是互通的
前幾個月我則碰到一位日後打算投身補教業的學弟
原本以為他可能只是想效法咱們有名的補教名師學長沈赫哲
沒想到學弟的目標跟理想其實更宏大
細節不多說
大致上的概念是想一改目前填鴨式的補習方法
改用醫生看診寫病歷、對症下藥的方式對學生採個別輔導

A說在醫療資源缺乏的南洋小島上他的醫學知識更顯得彌足珍貴
相對之下在台灣他就是個出賣勞力、可有可無的醫匠罷了
我問他以後難道就當導遊一直當下去?
他說大概也不至於
「我可能會參加國際醫療團去非洲或其他比較未開化的國家行醫。」
他的眼裡閃爍著一抹動人的光芒
那是我在賣命工作、把自己操半死的同業身上沒看過的
唸醫學系一定非得要做醫生不可嗎?
醫學系給我們的知識跟能力不用來醫病就沒別的發揮嗎?
我的思緒突然飄進另一個未知的時空
在那裡我不是醫生、沒有包袱、可以嘗試任何異想天開的工作
我對現況沒有什麼不滿
也常說想不到其他工作可以比行醫一邊幫助人還一邊有錢拿更好的了
可是我也不排除某一天可以真正「放下一切」扮演別種角色
比方說賣紅豆餅之類的(我從小就超愛看老板做紅豆餅的等愈久我愈開心)
如果真有那一天
想必全班最酷的稱號又會回到我頭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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