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故事,有真有假,不要問我主角是誰,我只是單純地想說幾個故事。

一、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醫院。他是病人,她是醫生。
從頭到尾她都戴著口罩,而他大部份的時間是趴著的。也因為如此,她不是很記得他的長相,只記得在那短短半個鐘頭的手術過程中,她一如往常地跟病人聊了起來,原來他是個在美國長大的ABC,大學畢業後到台灣來學中文。
幾天後他打電話到治療室來找她,他報了自己的姓名,她說她記得,男孩子很高興,卻不曉得她對年輕男性總有超凡的記憶力。問了幾個關於術後傷口照顧的問題之後,他頓了頓,說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她說你問吧。
「我可以請妳吃頓飯嗎?」他鼓起勇氣問道。
那是她第一次發現,治療室也可以很浪漫。
她答應他的邀約,但不是吃飯而是喝下午茶,對她來說,吃飯代表了某種程度的交情,可不能輕易答應。
他們第二次見面,還是在醫院。他活蹦亂跳地從捷運站鑽出來,T恤加百慕達褲滿身休閒,標準的美國男孩裝扮。他們在醫院附近的咖啡館聊了一整個下午,算是相談甚歡吧,但她看著鄰座一對卿卿我我的高中女生,感到有些不自在。
他陪她走到台北車站,分手前男生說晚上有個朋友的生日聚會,問她要不要參加。她飛快拒絕了,好奇怪唷外國人都這樣嗎,還不熟就急著要把她介紹給其他朋友。
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可是她就是知道他不對。
後來男生再來電,她都躲著不接,幾次以後乾脆把他的號碼設為拒接,以擺脫放著手機空響的罪惡感。聯絡不上她,他還是不氣餒地傳了簡訊:「妳不是說要帶我去吃一家牛肉麵嗎?這個週末有沒有空...」她感到有些抱歉,卻不知道除了沈默還能回應什麼。
兩個月後男生啟程去英國唸研究所,她相信他將不會記得她,一個無情的台北女孩。

二、
她永遠記得那個下午,他們一同坐在植物園的板凳上,任過度溫暖的初春艷陽披灑一身。他粗糙厚實的手安份地在她手心棲息,難得地沒想逃開。週末的公園儘是共享天倫之樂的父母與孩童,看在這些民眾眼裡,他們就像一對到公園談情說愛的情侶吧,這念頭讓她覺得莫名幸福。
因為他們不是。
他們剛剛從一場無聊的meeting中逃出來,他就這樣一路領著她跋涉到植物園,那天她穿著一雙新買的Bally高跟涼鞋,疾步行走把腳都磨痛了,可是她未曾抗議,仿佛一出聲就會破壞這場作夢般的旅程。她陶醉於跟著他浪跡天涯的感覺,要走到哪裡、走多久她都不在乎。
然而台北城就這麼一丁點兒大,那個下午他們在附近的巷弄繞來繞去,始終找不到棲身之所。最後來到一家咖啡店,人很多很吵嘈,實在不是個聊天談心的好地方,幸好他偏生有一股魔力,可以讓她忽略周遭所有干擾,人聲鼎沸的店裡感覺上只剩她和對座的他。
那天她絮絮叨叨跟他講了好多好多的事,甚至包括這輩子不打算讓第三個人知道的秘密。她知道他不會說出去,這個從來就不可能屬於她的男人,卻擁有她堅定不移的信任。
她始終相信他是喜歡她的,不管他們的交集有多短暫,不管後來的故事終究推翻了他的某些藉口。
那天的陽光和煦,一如他的笑容。

三、
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場景,外科值班intern大半夜被call去上刀。
那是一台appen(appendicitis,盲腸炎),明明應該乾淨俐落快速開完的,兩位剛被放刀的學長卻手忙腳亂地搞了很久。她安靜地盡她的本份拉著鉤,口罩下卻是揚起的笑意,她沒有不耐煩,反而懷著一種看好戲的心態。掏了很久那截發炎的闌尾總算被找出來,此時肚子上開的洞口已經比最初擴大許多,原本來沒破的闌尾也被夾破了。
「病理報告上打的將會是"appendicitis, ruptured"。」這樣想著的她終於忍不住笑出來。
一年以後,在命運巧妙的牽引下,他們又run到同一個病房。她不知道已經能獨當一面的他,還記不記當初那台差點開不下來appen,還記不記得那位默默跟刀的女intern。她聰明地避開這件往事,沒有男人會喜歡妳提起他的窩囊糗事而不是豐功偉業。
他們第一次約會,是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早一步下班的他回家開了車來載她。佇在車水馬龍的醫院門口,她略帶焦急深怕錯過那台未曾謀面的車,然後一輛閃著後車燈的黑色BMW朝她駛近。一切像作夢,換上筆挺襯衫的他一反在醫院時的不修邊幅,像個王子,他優雅地替她開了車門,優雅地帶她遠離那些烏煙瘴氣的臨床工作,那個晚上她是無端受到青睞的灰姑娘,快樂無比。
和灰姑娘不同的是,他們有了後續的約會,但一切停滯不前。約會間隔愈拉愈長,而他們始終保持著原先的距離,直到她待滿一個月、離開病房,他還是什麼動作都沒有。她自忖表達了適當的善意跟好感,而他卻頑固地維持著一貫的溫吞閃避。
對於感情,她沒有當初好整以暇看他開刀的耐心,她好想直接抓他來問個明白,又怕貿然躁進會破壞女性矜持以及或許是他刻意製造的美感。
某個他們共同值班的週日,忙完白天的雜事之後她興沖沖地打給他,他說正在準備明天早上morning meeting的slide。「那我晚點去找你好不好?」他沒說不好,可是語氣裡聽不出絲毫興奮。晚點他打電話來,說臨時有一台急診刀,可能會開整晚,要她別來找他了。她很失望,可是也只「唷」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沒辦法嘛值班總是有人旺有人不旺,她自以為善體人意地想著。
幾天後她遇到同班同學,不經意聊起那天值班的事,待開刀房的同學說那晚學長確實是有來,「可是那台刀根本沒call他啊,他硬要來觀摩。」
夠了,她不需要更多証據來証明流水無清。她開始按掉所有他打來的電話。
他們還是偶爾在醫院角落不期而遇,他們很有默契地微笑、點頭,擦肩而過。仿佛一切從來沒發生過。

四、
她的人生,可以粗分為那件事發生之前跟之後。
事情爆發前的幾個小時,她才剛和他甜蜜地分開,一切如常。溽夏清晨,酣睡中的全家被猛然響起的門鈴聲驚醒,不速之客氣極敗壞地向她控訴:「妳知道妳男朋友跟我女朋友在一起很久了嗎?」
她不知道。
她覺得很抱歉,像學校裡的其他家長突然跑來家裡興師問罪,說妳小孩欺負我兒子妳知道嗎妳這媽媽是怎麼當的?她想說對不起,又對自己直覺的反應感到突兀,畢竟她也是受害者啊。在無邊無際震驚之外,她其實很感激他告訴她真相,但這個真相把她打進一個再也醒不過來的惡夢。她舊有的、美好的世界,在那一瞬間成為過去。
求證很多餘,但她還是想聽他解釋。
為了不給他自圓其說的空間,她來到他家附近的牙醫診所,側身躲著。下午兩點他依約出現,然後她就這樣直挺挺地站在落地窗外,冷冷看著牙醫師替躺在診療椅上的他做治療,她大可以直接在門口攔截,可是她就是這樣好心,明明做錯事的人是他,她卻還怕耽擱了他跟牙醫師的約會。她站了很久,背脊上的汗珠在卅六度高溫下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再滴進那件他愛不釋手、力勸她買下的Diesel Hush 845,可是打從心底發出的寒意卻讓她覺得好冷好冷。
她分辨不出當他推開診所玻璃門看到她的那一瞬間,臉上的表情究竟是驚喜還是驚恐,他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一個陌生而顫抖的聲音從她喉頭發出:「不要再裝了,我全都知道了。」
後來的故事很肥皂,不說也罷。
她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傷口勉強補好,可是破碎的她,卻從此被逐出「公主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童話城堡。

五、
美麗華剛開幕時,感情空白了一陣子的她計劃著,將來陪她坐第一趟摩天輪的男生,將是她的真命天子。
當時她跟一同run course的學長很聊得來,值班的漫漫長夜一旦閒下來,其他學長多半就跑去睡覺休息了,他卻會待下來陪留守的她聊天打發時間,她講她的前男友、他講他的女朋友,還有分享很多其他生活上的瑣事。他們的互動很單純、很自然、很輕鬆,因為她跟名草有主的男生是不可能有曖昧的,她壓根兒就看不起腳踏兩條船的人。
那是沒有PHS只有call機的年代。某天接近下班時,護理站的電話響起來,是找她的。她滿腹胡疑地接過電話,裡頭傳來他的聲音,學長說他在美麗華附近,「妳想搭摩天輪嗎?」
她愣住了。當然想啊,可是,那是留給真命天子的,而他,有個相交多年、論及婚嫁的女朋友。
像隻好奇的貓,為了想知道他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她答應了這個完全不在預期中的邀約。或許還有其他情愫支持這趟冒險吧,她不知道,在沈默著到出聲答應的短短幾秒之內,她沒有餘裕想太多。
在前往摩天輪的路上,他刺耳地主動提起女友生日將近,而要送什麼禮物令他很苦惱。所以這是他約她出來的唯一理由嗎?她鬆了一口氣,學長終究還是個正派忠誠的人啊,她努力地把那抹微微的失望趕掉。
他們排了許久的隊才順利搭上摩天輪,礙於當時的規定,車廂裡還坐了另一對素不相識的情侶。摩天輪緩緩上昇,仿佛把他們帶離地面上的現實、禮教和顧忌,他拿起照相手機要拍她,左閃右避的她卻怎樣都不答應,她已經做了一件問心有愧的事,如何能再留下影像記錄?為了沖淡拒絕他的尷尬,她撇過頭去試著指認窗外星空下的台北城,卻錯誤百出,他笑說到底妳是不是台北人啊。
他送她回家,女朋友的生日禮物還是沒有結論。
幾個月後學長跟女朋友分手了,大家都很驚訝,只有她沒有。
他不是她的真命天子。
她後來跟其他男生去搭摩天輪,他或許也帶了其他女生去搭摩天輪,但他們人生的第一趟美麗華摩天輪之旅卻真真切切地是獻給彼此。又或者,更精確地說,是獻給彼此跟那對座那對不知名的情侶。她想,她和他之間的緣份,也沒比那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多多少啊,都是短暫相聚的浮萍,被湍急的流水一沖,就散開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aw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