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s Blog

敝院精神科病房跟一般病房最大的不同處
在於那道森嚴的門禁
由於怕住院病患四處亂跑
進出精神科病房得由門口駐守的管理員幫忙開鐵門
而精神科本科的醫師則發配有可以自由進出的通行卡
前幾天又接到精神科的照會單
看完後正打算離開病房
遠遠就看到走精神科的我大學同學開了鐵門走進來
為了不麻煩管理員再跑一趟
我加快腳步以小跑步向大學同學衝過去
一邊打招呼一邊跟他開玩笑道："哈，勞駕你專程來替我開門。"
大學同學以老學究的口吻很正經地回說："妳能這樣正向思考，很好。"
與他擦肩而過的我臉上的表情整個僵住了...
呷?!
不過是句很無心的玩笑話罷了
被精神科醫師這樣一分析令人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前幾個禮拜前去響應在醫院大廳舉辦的捐血活動
坐我旁邊的小男生們顯然是醫學系學弟
一群人七嘴八舌研究起哪一條是basilic vein、哪一條是cephalic vein、哪一條又是median cubital vein
興奮之情溢於顏表
我想起初初踏進醫學領域時的自己可不也是這副模樣
總是帶著新鮮跟炫耀的口吻賣弄剛習得的學問
像孩子對剛到手的新玩具愛不釋手
我們會稍嫌刻意地把外人聽不懂的醫學名詞掛在嘴邊
如："你這樣是OCD唷。"──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強迫症
仿佛不這麼做無法彰顯血統獨特
等那段青澀的過渡時期過去
從裡到外都成為醫師的我們不再需要偽裝跟加持
那些從醫學出發的思維開始成為甩不掉的包袱
趁不設防時一再跑出來作亂
別人吃羊肉爐只會注意肉質鮮不鮮美、湯頭是否香醇
偏偏店家用的肉塊卻總是勾起我對大體解剖學的殘存記憶
"這塊是paraspinal muscle"、"那塊是intercostal muscle"
吃牛雜時我會研究起肺泡跟胃壁的結構
吃白帶魚時我會想到海獸胃線蟲
而我intern時期的娛樂或說困擾
則是通勤時會像吸血鬼般無法自拔地注意其他乘客的血管
因為平常在醫院雜事做太多了
很習慣一看到手臂就會去分析哪一條血管可以抽、哪一條可以on cath
幾乎已經變成一種反射動作

在武林世界欲測試一個人有沒有武功底子
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出奇不意地偷襲
即使只練過最粗淺的武功
遇到襲擊的反應也會跟完全沒練過武的人不一樣
電影"臥虎藏龍"裡可不也有這麼一段
秀蓮以打翻的茶杯測試玉嬌龍是否有武功
沈不住氣的嬌龍一下子就露出了破綻
醫生當久了一如習武已久之人
一舉手投足都見招式
關於敝科主任有一個廣為流傳的真實故事
話說幾年前主任還固定去公保門診看診時
都會順道到附近市場裡的某家麵店去吃牛肉麵
某一次跑堂的把麵端上來時
主任一個眼尖就看到他手臂上的病灶長得不太對
當場力勸他要到醫院做切片
跑堂的本來還對主任的說法半信半疑
覺得這位客人莫名其妙不好好兒吃麵幹嘛管他手上的瘤
結果切片出來果然主任的懷疑是對的
那是個基底細胞癌！
我當然沒有主任那種神乎其技、百步穿揚的診斷功力
但皮膚科既然是個"眼見為憑"的科
很難不把所學所知應用到路人甲乙丙丁露出來的皮膚上頭
我每次看到滿臉青春痘的莘莘學子或是臉上有礙眼晒斑的女性同胞
都得費力把那股雞婆熱心跟湧到嘴邊的建議給吞回去
在健身房裡看到其他人的赤身裸體上有特殊變化
更是直覺地就想趴上去近距離觀察一探究竟

當然大部份的時候
脫下白袍的我們都會希望回歸正常人的行列
以醫生身份出現必須責無旁貸地看診治療、解決病患問題
但一天廿四小時都扮演懸壺濟世的角色
也太累了吧
披著醫師袍在醫院趴趴走是一種心情
下班時穿著便服跟病人或家屬一起擠電梯又是另一種心情
跟其他人看起來並無不同的感覺好愜意好輕鬆
不禁慶幸我們臉上並沒有被烙印上"醫生"這兩個字
否則走在路上就會像到急診看照會一樣
除了辦正事看病人還會被一堆護理人員圍住問東問西
那就真的寸步難行啦~~
然而醫生身份或可暫時拋去
醫學教育賦予的思考模式卻早已根深蒂固
像除非摧毀寄主母體否則無法殲滅的病毒株
我們再無法用非醫者的角度去看待生老病死
有時我猛然憶起小時候看醫生的場景或以前如何看待班上同學生的那些神秘怪病
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其實也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雖然這些年來搞懂了很多前半輩子模模糊糊的事
像霧裡看花的大近視戴上眼鏡之後世界大放光明
只是每當我又意識到自己用滿不在乎的口吻不痛不癢地談論別人的死亡
總覺得有些悵然若失
因為我靈魂裡關於人性的某一塊
是永遠亡佚了

突然間我有點同情精神科醫師身邊的人
要是我所講的每一句話都被拿去放大分析
沒病也會被搞出病來
我相信精神科醫師絕對不想老是把別人當病人看
只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已經變成職業病了的習慣如何割捨？
或許成長的代價就是失去當白紙的權利
我們註定要被冠上某種思考模式
醫師思維、律師思維、老師思維、家庭主婦思維etc.
這是社會之所以兼容並蓄、色彩紛呈的來源
畢竟所謂客觀也是很多的主觀組合而成
沒必要特意去摒棄已經沾染上的專業息氣
然而對每一個獨立的個體而言
該小心的是一股腦兒鑽進某個領域後可能產生的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