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好萊塢公式,婚禮紀錄被重溫的時機,扣除新婚的頭幾個禮拜,就只有離婚或其中一個伴侶死掉的時候。反覆播送幸福時刻,總反而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尚瑾突然覺得或許自己該慶幸吧,至少在終於有動力打開這片婚禮紀錄DVD的這一刻,她跟信成都還活得好好兒。

不曉得其他人不看婚禮紀錄的心境為何,對尚瑾來說,她實在找不到任何觀賞這場「人生中最大謊言」的理由。關於婚禮的任何回憶,就算除不去,也該被鎖進最黑暗陰沈的角落,永不見天日才對。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在朋友圈中,那其實是場一直到現在還被津津樂道的喜宴。尚瑾本來是不想宴客的,多數女生對穿著夢幻白紗、於眾人掌聲中蓮步輕移的想望,在卅歲生日過後就被她埋葬起來了。不過信成畢竟是獨子,在雙方家長的堅持之下,她沒有太多選擇。她大概是那家婚禮顧問公司接過最隨和的客戶,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隨便。當婚禮秘書聯絡她說喜帖上的字體弄錯,緊張到都快哭了,尚瑾還反過來安慰她說真的沒關係,反正只要其他人都高興,她一點意見也沒有。婚禮對她的意義不過就是演一場賓主盡歡的戲,而且「主」是指雙方家長,可不包括她自己。

尚瑾擅於演戲,學生時代當過好幾次女主角,如果不是考進人人稱羨的醫學系,或許她會一頭栽進劇場也不一定。在旁人都極端入戲的前提下,又是扮演任人擺步的新娘一角,著實毫無難度可言,但在那所謂「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她卻自始至終都被一種只有自己才察覺到的不自在包圍著。她有把握拿捏最精準、最毫無破綻的微笑,但無法不為自我欺騙而感到心虛。她對婚禮的唯一要求,就是不放交往MV、不玩濃情蜜意的告白遊戲,朋友稱許他們低調、不落俗套,但天知道她跟信成根本沒東西可以拿出來炫耀,耍無中生有的甜蜜只會讓她覺得噁心。

她曾經跟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相約,如果到三、四十歲還嫁不出去,乾脆就住在一起好了。友情跟愛情本不該被混為一談,尚瑾覺得自己跟信成也就是那種感情,可以秉燭夜談、無話不聊,但從沒有撲天蓋地的激情。唯一的差別是信成是男的,是真的可以結婚的對象,所以她跟故友再好只是偶爾聯絡,卻跟信成走入了禮堂。

閃電結婚不是愛昏了頭,而是在那個點上,婚姻是水到渠成的選擇。碰上信成之前,尚瑾被一連串失敗的相親搞得烏煙瘴氣,她不會說信成是她打算認賠殺出之際抓到的一截浮木,因為他的一切客觀條件都超出浮木的標準太多。對全心放在臨床跟研究工作的信成來講,尚瑾也符合他自己跟父母對未來伴侶的一切要求,所以即便雙方都沒有這輩子非結婚不可的信仰,但就像逛街看到一件合身又划算的衣服,那當下不買似乎顯得自己很笨。

尚瑾非常喜歡信成,而且這種感情是雙向的。雖然沒有年輕時談戀愛的小鹿亂撞、朝思暮想,但跟他在共處的時刻總是自在而舒服。她以為,這才是成年人細水長流的愛情,而結婚需要的不過就如此,你挑一個相看兩不厭的對象,共同建立家庭、在一個屋簷下生活。

撫心自問,信成對她的態度、她對信成的感覺,無論是在他們決定結婚的那一刻,或婚約已然被毀棄的現在,都沒有改變。變的是尚瑾的心態。

對他們的家人朋友來說,這段婚姻簡直是突然暴斃、無疾而終。面對排山倒海的驚愕與疑問,尚瑾提不出任何具體的事件或理由。沒有吵架、出軌、個性不合,什麼都沒有,硬要擠出個原因,或許正是他們太過友好了吧。結婚與離婚竟是同樣的理由,誰會接受呢?

婚姻生活其實完全超出尚瑾本來就不高的期待。都很重視獨處跟個人空間他們早就說好,新居裡得有各自的書房,而因為診所和大醫院的步調不同,他們經常一回家就往各人房間裡鑽,連吃飯都難得兜在一起。久而久之,兩個人都習慣晚上累了便在自己房間睡去,客廳因為電視沒人愛看一向閒置,但後來連主臥室都放著養蚊子。結婚對尚瑾而言只是找到室友,多了個人分擔清潔打掃和倒垃圾的次數,偶然在公共空間碰到彼此愉悅寒喧,週末無聊可以拉他一起看電影。明明才新婚呢,她卻覺得自己跟信成好像早就過了金婚紀念日的老夫妻。

開始認真思考婚姻的本質,讓尚瑾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人類替自己開的玩笑。婚姻制度假設男人會是集情人、朋友、性伴侶、精子供給者、孩子的爸等功能於一身的對象,但其實這些功能根本是互斥的。妳很難有跟好朋友做愛的欲望,好情人往往不是好爸爸,而擁有品質最好DNA的男人不想被綁在婚約裡。婚姻並沒有帶給尚瑾什麼壞處,除了轟炸的問題從有沒有男友變成何時生小孩外,她總算撕下了嫁不出去的標籤,必要時一通電話就有專車接送。有些事不要想太多,知識貧乏會帶來幸福感,可是既然那股對婚姻本質的懷疑起了頭,尚瑾愈想,就愈覺得自己是被困在先前一時不察而踏進的僵局裡,動彈不得。

然後她懷孕了。以一對都在育齡也沒避孕的夫妻來說,小寶寶的報到並不是太奇怪的事,但當驗孕棒上那淡淡的第二條線浮現,證實數日來的疑慮時,尚瑾還是哭了,因為她沒有準備。孩子的翩然降臨,讓她發現自己跟信成先前的婚姻都在辦家家酒,那是鬧著玩兒的,不算數。可是,如果生出了兩個人共同的小孩,那麼她跟這個男人這輩子就是真的綁在一起了,她願意嗎?

「我願意。」螢幕上,自己應得如此斬釘截鐵。法律上他們的婚約早在公證時就生效了,婚禮上的誓詞只是象徵性不可少的橋段,但尚瑾還是很訝異這樣託付終生的一句承諾竟可以不經過審慎思考便脫口而出。

當孩子以日益成長的血肉之軀無聲地問出同樣的問題,她才發現自己不願意。或許是母子連心,小生命並沒有為難她,在至親好友的惋惜聲中(幸好她沒四處宣揚),胎兒四週便自然流掉了。她還是難過,但同時也決定要把握這次意外懷孕帶來的啟示跟動力——結束這場婚姻吧。

信成的反應不溫不火。就像上次她笨手笨腳地把菜汁滴到那套名貴的沙發上,他只是皺了皺眉表示不滿,沒有多說第二句話;面對突如其來的離婚要求,他淡淡地問了緣由,在尚瑾還來不及合盤托出預備好的長篇大論前,就爽快答應了。尚瑾突然發現,從認識到結婚以來,她好像沒有看過他發脾氣,以前她認為這是他的一大優點,現在卻覺得自己從來沒真正認識全部的他。

她不怕這樣的要求會傷害信成,一如她也沒有為對方的不挽回難過,這場婚姻對他們彼此來講,只是在正確的時間點找最適合的對象做一件大家都覺得是正確的事,從來就不是為了愛情。她跟信成會永遠是對方的好朋友,事實上,她很遺憾當初怎麼都沒人發現,朋友才是最適合他們的距離。

如果不是為了搬離這個共同住了快兩年的家,這張被塞在抽屜角落的婚禮紀錄或許就永遠被遺忘了。交換戒指的高潮已過,目前正逐桌拍攝賓客們的祝福話語,這個她參加別人婚禮時覺得最彆扭、最避之惟恐不及的部份。怎麼就忘了叮囑攝影師不要來這套呢?

尚瑾嘆口氣,按下了搖控器上的停止鍵。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aw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