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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診空檔點了過去住院醫師時代的照片來看
整個被嚇到
也不是說現在的狀態有多好
但照片裡那個小腹微凸、手臂粗壯、臉龐浮腫的女孩
還真讓人不想承認是自己哪~~
(更慘的是被擺進相簿裡的照片都已經挑過了)
我開始回想起那些在白色巨塔內工作的日子
上班時天才剛亮下班時總已入夜
(唯一的好處是那陣子晒不到太陽都不會長什麼斑)
值班時沒日沒夜連外頭天氣怎樣都沒知覺
(偶爾會在經過高樓走廊時欣羨玻璃窗外沐浴在陽光下的行人)
晚餐總是吃得撐到接下來廿四個小時都毫無進食慾望
上健身房只能擇期撞日一個禮拜能去個三、四次已是極限
與社會的銜接仰賴每天幾張薄薄的報紙因為根本沒時間看電視……
我知道跟比皮膚科住院醫師辛苦n倍的其他專科同事比起來
上述這種生活品質我是沒資格喊累的
可是驀然回首
我好慶幸自己已經脫離了那種不像人過的日子

其實那樣恣意蹂躪健康與心靈的當下
也並不覺得有多糟
大家不都嘛這樣過
三餐不濟、睡眠不足、寅支卯糧地消費自己
畢竟當身邊被一群同樣奮不顧身的工蟻群所圍繞時
根本不會覺得這樣的制度需要被檢討改進
說起來我從前年(2009)就離開巨塔了
沒隔多久便去英國唸書兼度假整個大放鬆
所以我沒特別分析與塔內人事物脫鉤帶來的諸多影響
而把所有正面感受一廂情願地歸因於異國文化的刺激
回台灣後開始展開新生活
雖然許多元素與過去是一樣的:在同一張床睡去及醒來、去同一家健身房運動、在同一個公車站牌等車、做的同樣是懸壺濟世的工作、每天吃熟悉的媽媽做的菜
可是這些排列組合產生的意義全然不同了
除了生活飲食作息步上正軌外
最強烈的改變是我終於能貨真價實活在這個社會、感知它第一線的脈動

在離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未來會懷念塔內的日子
畢竟從實習算起有整整五年了
我的生活全封閉在那幾棟巍峨矗立的黃色建築裡
扣掉待在家的時間我每天接觸的就兩群人:醫護人員或病人及家屬
醫學術語成天掛在嘴上
腦子轉來轉去都在differential diagnosis跟治療的decision making
逢年過節輪到值班就很認命地去
別人擠在101下面看的煙火我趁換藥時偷瞄一下
像我住家裡的至少通勤時還能望一眼台北灰濛濛的天
很多住醫院宿舍的同事忙起來是好幾天足不出戶三餐都在塔裡解決
從員工餐廳吃到美食街吃到便利商店膩了從頭再輪一遍
巨塔的運作模式讓你沒時間也沒精力去關心塔外的事
五年來我只能從早上擠公車的人潮去猜測暑假或寒假的來臨與結束
我永遠不知道現在最流行的歌曲或收視率最高的連續劇是哪一首/齣
大家都在聊「星光大道」時我憑看報紙得來的印象加入以免顯得無知
國內外政局動盪比不上塔內高層人事異動來得驚心動魄和休戚與共
巨塔本身是一個自給自足、五臟俱全的王國
裡頭的人說著共通的語言、擁有相同的思考邏輯
待久了歸屬感油然而生
即使偶爾出塔我們還是像披了一件隱形制服一樣
在心裡默默宣誓忠誠

幾個月前我跟兩個現在已結為夫妻的大學同學吃飯
其中一個跟我一樣已經離開成為兼任主治了
另一個則還在巨塔裡當住院醫師
聊到某個藥物時我不自覺地用了「受體」這樣的詞彙
住院醫師笑道:「妳是不會說『receptor』是不是?」
在我愣住而還來不及開口以前
兼任主治體諒地代我解釋:「唉唷我們離開醫院了就要習慣要用病人聽得懂的話來說嘛。」
然後我發現真的欸
這一年多來不再鎮日與醫生為伍的我已經把滿口的英文醫學單字改掉
也不是刻意修正而是久沒機會講它們便慢慢沈入記憶庫底層了
現在一週還是會有一個下午去巨塔看診
但就像嫁出去的女兒一樣
回家的愜意已成為作客時的陌生
這個轉變並沒有如預期般讓我悵然若失
因為卸下那件隱形制服後的我過得更像個正常人
可以跟這社會上大部份的人一起放假
可以睡飽吃飽還有隨心所欲地運動
可以在正常下班時間擠在人群裡呼吸跟大家同樣的空氣

我看診很愛跟病人聊一些有的沒的
正是因為在巨塔裡封閉太久
以致於對社會上各行各業的人在做什麼、想什麼
總有無窮盡的好奇
皮膚病的產生與難纏往往與週遭環境、生活/工作習慣息息相關
所以即使很不離題的看診也常自然而然帶到其他科醫師不會觸及的話題
實在太適合我了
而且在診所看病與教學級醫院很大的不同是季節性超明顯
天氣一冷冬季癢、手部乾裂、水痘、凍傷etc.全都來了
學生族群的回診率更是隨著考試與放假而波動
之前還有一個小男生病人我問他為什麼隔這麼久沒來
他苦著臉說因為錢包掉了暫時沒錢看病XD
在塔裡你不太會感覺到這些內外因素對自己工作內容的影響
大部份人來大醫院都是看大病或慢性病或在診所到處看都看不好的怪病
所以也不太會因為寒流來加下雨就爽約不看門診或不來住院
小診所則是名副其實的「看天吃飯」
只要碰到又溼又冷的天候我就等著迎接邊打蚊子邊等病人上門的冷清
老是看「小病」會無聊嗎?
其實我不覺得解決病人的小病會比起死回生的價值來得低
更何況我也不是沒run過那些專治大病的科別
所謂救命常常也只是把痛苦延長罷了疾病本身並沒有解決

在將離開巨塔的前夕曾有老師告訴我們
在塔內看到的皮膚病無論就種類、嚴重度跟發生比例來講
在normal distribution裡都是非常偏頗的
我們長此以往看到只是皮膚病的其中一個面向
而且是在成為一個專科醫師前所必須熟悉的重要部分
可是它絕對不是全部
我佩服跟景仰那些留在塔內的老師同事繼續服膺巨塔規則的選擇
不過人各有志
至少在目前
我enjoy於能夠每天持續發掘出那些一般皮膚病表現以及治療反應
以前每次聽到老師在分析某些罕見疾病特殊而拗口的分類與病理表現時
我得承認自己的注意力總是在一分鐘過後消失自動進入休眠模式
那時的我對於要對明明沒興趣的事打起精神記誦感到悶悶不樂
現在終於可以不必再偽裝了
反而是跟病人對話問答中所歸納出的某些結論
比方說分佈奇特的手部厚繭是肇因於緊張時的習慣性抓手、之前不曾發生的頸部溼疹是今年冬天用了電毯所致
會讓之前自己都不太曉得原因的病人跟我都眼睛一亮大受鼓舞
雖然要聊出這些結果沒有想像中容易往往花去很多看診時間
然而只要想到皮膚病原因不除光是擦藥無法根治
就會有源源不絕的動力讓我不死心地繼續追根究柢
發現答案會給人當偵探抽絲剝繭逮到人犯的爽快

走出巨塔後
接觸的人事物跟看的病都變得更加生活化了
或許有人覺得塔內一切都帶著消毒水藥味的環境比較夢幻美好
塔內那些同業所逐漸累積起來的學術與臨床成就也愈來愈望塵莫及
但我想自己終究是屬於塔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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