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s Blog

一直以為
跟那些執業數十年倦怠感早就蓋過熱情的前輩比起來
我算是非常有耐心跟愛心不容易被激怒了
(並不是說老醫師就一定對工作倦怠只是難免比例較高)
沒有人會希望看到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醫師
所以即使病人抱怨的問題再小、再平常、再瑣碎
我都期許自己能站在他們的立場
作最詳盡最貼心的解釋
偶爾碰到態度不佳、吹毛求疵者
我也不會隨便跟對方衝
反正磁場不合他下次也不會再來了
何必浪費情緒在不會再碰到的病人身上

只能說
今天碰到的這位病人是道行深厚吧
盧了老半天之後我整個怒火攻心到丟出這句話：「請你以後不要再掛我的號，我不想再看到你！」

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這個年約六、七十歲的男性病人
我其實幾個禮拜前就看過
那次算是順利完成診療
我笑笑著送他出診間
但心裡已然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
這個病人為了濕疹輾轉在醫院看好多年
幾乎每隔一、兩個禮就會來報到
換過無數個醫生、拿過無數種藥
心裡早認定不可能有醫生把他看好
自然也不打算認真聽我解釋
所以他一直講他自己的
包括他之前在公家機關工作啦、去日本英國治療這個病啦、台灣醫療水準不好無法根治啦etc.
言下之意就是他很棒很厲害我們只是一群束手無策的庸醫
不過這類病人我見多了
戴上欽佩的假面具忍耐一下頻頻點頭稱是
然後再開出他指定的藥
雖然浪費十幾分鐘且自覺虛偽(可惡我明明是這麼直的人)
但至少皆大歡喜

今天是病人第二次掛我的號
(其實前幾分鐘我還沒認出他)
一進來就要求我開三天前另一位皮膚科醫師給他的藥
小醫院健保局查得很緊
而三天前開藥時的設定是可用七天
所以理論上同樣的藥是開不出來的
我跟他解釋：「先生不好意思，因為健保問題我沒有辦法開一模一樣的藥，要不我開類似的給你，或是你自費用買的也行。」
他說：「可是我面積這麼大，就不夠用啊，妳寫寫報告就好了，怎麼不能開。」
我為難地皺皺眉頭想說先用緩兵之計
因為經過充份溝通再加上釋放大量善意
病人通常可以理解我不是故意為難他們而退一步
於是我對他說：「那我們先來看看你現在皮膚狀況如何。」
病人衣服掀起來、褲子也脫了
把他背後、膝蓋跟小腿的病灶秀給我看
這些面積全部加起來
兩條藥膏是絕對夠擦到一個禮拜以上的

如果重覆用藥的情況發生在台大
我大概也不會跟病人多盧就直接開給他
因為在台大電腦會跳出視窗讓我們點選原因
而且台大的健保核刪率遠比其他醫療院所低很多
(我也是出了台大才知道以前開藥有多自由多闊氣)
但在小醫院開藥永遠綁手綁腳
這裡掛號費才100塊
大部份的藥膏都被鎖住只能開一到兩條
病例記載不能跟前次一樣否則怕被核刪
前幾次跟診常被護士小姐提醒藥不要開太多太久、診斷碼要多打幾項
所以在這兒看我老是戰戰兢兢以免踩到紅線
雖然被刪要放大比例罰款也是由醫院出不是我
可我總不能因此就放心亂開藥吧
再說病人想拿的藥是類固醇
這種擦太多會有副作用的藥本來就不該便開出去
所以當時尚不知他是奧客的我還是很苦口婆心地勸說
盼望他可以軟化接受我另開他藥或是用買的的提議

病人自始至終都沒跟我大聲
而用另一種更討厭、皮笑肉不笑的態度來應答
我說：「先生我不會故意為難你啦，是真的不能開。」
他：「能不能開，妳下去問吳ＸＸ(我的名字)就知道啦。」
我不知道這句話的笑點在哪兒
只知道名字從他口裡被唸出來很不舒服
接著開始抱怨：「你們這裡很爛啦，比西藥局還爛，西藥局都會幫人家打針，一針病就好了，你們這裡什麼都沒有。」
我內心的OS是那你去西藥局就好啦幹嘛來這兒
不過還是試著跟他溝通：「那種針打的都是類固醇，對身體不好，會有副作用啦。」
「什麼副作用？！你們不願意打嘛。我在這裡拿藥擦從來就擦不好，人家英國的治療就有效。」
聽到「英國」這個關鍵字我才想起他是何方神聖
然後內心再度出現OS那你去英國治就好啦幹嘛來這兒
可悲的是直到這個點我還沒發現跟他再扯下去只是鬼打牆
我說：「北北，皮膚病要看是哪一種，今天如果你是蜂窩性組織炎，當然我可以保證把你治好，但濕疹這種病跟你的體質、天氣、生活習慣等等都有關，本來就是一個很難根治的病。」
他翻了翻白眼：「我在講我的病，誰要跟妳談什麼蜂窩性組織炎。」
主任說的一句話突然在腦中響起：「看到濕疹的病人進來就像看到老虎一樣。」
慢性濕疹是最令皮膚科醫師感到無力的一個病之一
很多人可以接受高血壓、糖尿病這些慢性病要終生吃藥控制
卻無法理解為何「一個小小的濕疹」醫生居然處理不好

講到這裡我已經為他毫不掩飾的輕蔑而動怒
也決定算了不必再跟他多講什麼
回到原點討論起到底要不要開那支藥的問題
我翻翻舊病歷發現他拿過很多臨得隆(另一種類固醇藥膏)
病人也說他家裡還有
於是我建議暫時先用這支替代
等四天後健保可以開新藥後再來拿
他冷笑：「今天當然可以開，只是妳不想嘛。到底能不能開，妳下去問吳ＸＸ就知道啦。」
天哪又來了
我整個腎上腺素往上衝直視著他說：「不好笑。」
病人開始自言自語：「你們這些醫生唷，病都看不好啦，開的藥都沒有用，擦了還不是又來，哼，病人來了就隨便看看，不認真……」
聽到這裡我真的非常火大
你要批評我沒經驗、能力差、醫術不精都沒關係
但「不認真」對我來說是個關乎人格的嚴厲指控
於是我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般直接打斷他：「你是在說我嗎？」
見他不作聲我繼續說下去：「我告訴你，我敢說我看病是絕對很認真很仔細的，你這樣講讓我非常生氣。」
病人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我完全不想再汙染自己的耳朵了
我連看他都懶得看對著護士小姐說：「我有拒絕病人的權利吧？」
然後接下來就是那句：「你以後不要再掛我的號，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病人還是不慍不火地說：「好，我以後就不要再掛妳吳ＸＸ的診。……」
我滿心只想趕快把這個人打發出去
什麼健保會刪也不管了
就直接開了兩條藥給他
第一次覺得印表機把單據印出來的動作也太慢
病人繼續坐在我面前的診療椅上沒打算起身
然後還指著上次開藥給他的醫生的名字說：「人家張ＸＸ是大醫生欸。」
言下之意就是我這個小牌醫師還敢發什麼脾氣
我整個在心裡大吼：「好啊你就去看別的大醫師啊我求之不得咧。」
不過實際上是一個字都不想對他再多說了
單子印好拿給他
病人又慢吞吞地在那兒研究：「兩條唷，嗯，那我再自費買個…嗯…七條好了。」
我依舊沈默著
護士小姐說：「你買那麼多幹嘛，類固醇擦太多不好欸。」
病人：「買多一點啊，免得你們新曆過年不知道要休多久，沒藥怎麼辦。」
護士小姐：「我們一天都沒休啊。」
然後她轉頭問我：「那妳要開給他嗎？」
我從善如流地開了總共九條藥膏給這個病人
是的
管他擦了會怎樣

搞了老半天
這個病人根本不是沒錢
要不然他不會自費多買七條藥
(其實一條也才二、三十塊台幣而已)
藥也不是真的不夠用
他只是誤以為接下來醫院會休診想多存一點藥
整個歪曲的健保制度把太多病人養壞了
來看診都一副藥不用錢拿愈多愈好的貪小便宜心態
醫生也被迫開出過量跟不必要的藥
以滿足大家像無底洞一樣的胃口
如此濫用下健保不倒才奇怪
台灣醫療體系的另一個問題是看醫生太容易也太便宜
病人覺得他是大爺反正遊走各處都找得到醫生
除非你是天王級名醫要排隊好幾小時到半夜還輪不到的那種
否則隨時都會遇到抱著懷疑心態來看你的病人
要用專業建立病人的信任感是我們的職責
態度不夠敬業、語氣不夠堅定而被質疑怪不得別人
但那種先入為主、冥頑不靈
根本也不認識你就直接騎到你頭上撒尿的病人
一個
只要碰上一個
就足以毀滅掉之前跟數百個病人良好互動所累積下來的成就感

把那個病人送走的當下
我生氣的同時又非常灰心
那麼努力地花時間力氣解釋到嘴角全沫是有什麼用？
他對醫生根本沒有一絲絲的敬重
只要不打針、不開他指定的藥
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爛醫生
對不起我還沒有自貶身價到把看病當成經營藥局任病人予取予求
我以前從來沒有拒絕過病人
因為醫生的天職就是要盡力治好病人的病痛
再著急、態度再不好
我可以體諒人在病中本來就不可能維持百分之百的理性
但面對根本也沒把你當醫生的「奧客」
我又何必跟他客氣呢？
後面還一大堆病人等著要我看
真的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人身上
為一、兩條藥膏的幾十塊錢在那兒多費唇舌

晚上跟學長complain這件事
他笑笑說類似的病患他也碰過
(我想只要醫生當夠久都一定有經驗吧)
而他確實也講過「你不要再來看我了」這句話
「不過後來我都把看病當成練修養。而且妳想想唷，這些病人一定是在其他生活或工作上累積了一堆怨氣，才會在看診時爆發出來。」
學長最後補了一句讓我非常心有戚戚焉的話：「好歹我們只是他的醫生，只要見他這麼一、兩次，妳想他的家人要怎麼辦？」
對啊選老公千萬要小心不要挑到這種的
朝夕相處我會很想死~~~~
話說回來我的修養的確缺乏淬鍊
雖然事隔半天再回想這件事也就沒那麼氣了
但倘若事情重演一遍
面對那存心把妳踩在腳下的嘴臉
我還是會忍不住大發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