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診來了個唸小二的男孩
右腳前端只套了部份在鞋子裡
以很誇張的姿勢一拐一拐走進診間
總算在看診椅上安頓下來後
小男孩暫時靜默著
於是我理所當然地把目光轉向隨著跟進來的他母親
畢竟
這個年紀十之八九還是得仰仗家長來陳述病情
媽媽說:「他剛剛被蜜蜂叮到了。」
彎下身我端詳起他裸露的足背
在中央有一塊約莫十元硬幣大小的腫脹處
即使用皮膚鏡看也不見明顯的叮咬孔洞
拾起他那不逾盈握的腳
小男孩皺起臉緊張了起來
我安撫道:「阿姨待會兒要碰你的腳唷,放心,我會碰得很輕很輕,一定不會讓你覺得痛。」
測試壓痛的首要原則是由輕而重
否則病人一定翻臉的
無論年紀
輕觸之下小男孩毫無反應
我於是放大膽稍微用了點力去壓
一邊壓一邊謹慎觀察他的神情以備隨時收手
還是無動於衷
接著我以循序漸進的力道壓了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
終於忍不住放開他的腳
說:「弟弟你根本不痛嘛。」
小病人嘟著嘴抗議:「有啦,有某個點會痛啦。」
循著他所指的位置輕壓下去
確實出現了退縮動作代表是會痛的
「你們有真的看到那隻蜜蜂嗎還是『覺得』被蜜蜂叮到?」我問
並不是不相信病人
而是經驗告訴我
被告知的病史往往不見得是事實
而僅是病人所以為的狀況
這中間就需要我們去抽絲剝繭跟去蕪存菁了
「媽媽妳給醫生看那隻蜜蜂。」小男孩顯得有些興奮
哎喲原來兇手有抓到呀好個人贓俱獲
在我注視下媽媽把手伸進了皮包
本來都作好會拎出一隻昆蟲屍體的心理準備了
身為皮膚科醫師什麼頭蝨、陰蝨、跳蚤、疥蟲之類的見怪不怪
結果媽媽只是在掏手機想秀照片而已
還真讓我有點兒失望
看了一眼照片我說:「這不是蜜蜂嘛。」
媽媽顯得很驚訝還問我為什麼?
被這麼反問我也愣住了
「蜜蜂不是長得應該比較……」我努力搜尋適當的形容詞,「可愛嗎?」
皮膚科醫師養成過程中並不包括昆蟲學
判斷照片裡那隻蟲是不是蜜蜂憑的全是生物學常識呀
所以不能怪我用辭跟理由都非常不專業
「蜜蜂應該長得圓圓的,然後身體一截黑一截黃這樣,這隻長得好兇唷,比較像虎頭蜂那類的。」
小男孩圓滾滾的眼睛盯著解釋到有點心虛的我
「弟弟叮你的不是蜜蜂啦,」我試著用他能理解的語言,「是蜜蜂的表哥。」
這句話讓我的跟診小姐忍不住噗嗤一笑
接著又花了一些時間討論這隻蜜蜂表哥是如何被抓到
(被嫌看診慢不冤枉因為都在跟病人聊這些有的沒的啊~~~~~)
治療方面由於無法完全排除續發性細菌感染的可能
我還是開了口服抗生素給病人
小男孩對吞藥不在行卻又嫌藥粉很苦
所以光是究竟要不要磨粉這個問題
他就優柔寡斷龜毛了好一會兒
前前後後大概看了十多分鐘吧
才終於把病人連同媽媽請出診間
起身前小男孩依舊不怎麼敢穿上鞋子
但媽媽比我還清楚剛剛才壓過明明就不怎麼痛嘛
半催促半鼓勵地成功引導兒子把腳套進鞋子裡
小男孩後腳才踏出去門都還來不及關呢
我聽到他很有元氣地對外頭等候的親人
或許是爸爸吧
大聲宣布:「醫生說不是蜜蜂啦!」
坐在診間的我忍不住啞然失笑
自嘲:「啊我這裡是昆蟲鑑定所就是了。」
跟診小姐說還好他沒接下去說醫生說是叮他的是蜜蜂的表哥
「哈哈對鬨,」我應道,「要不然外面的人一定覺得這個醫生很奇怪。」
行醫多年來
我一直覺得病人出診間後講的第一句或第一段話很有趣
因為那代表他對這次看診的重點總結
有人在意診斷:「醫生說真的是蕁麻疹。」
有人注重治療:「醫生說不用吃藥。」
有人關心飲食:「醫生說跟吃東西無關。」
有人是來尋求second opinion:「醫生說得跟上一個醫生一樣。」
有的則會像默書一樣把剛才聽到的覆述一遍:「醫生說這是一種體質跟吃東西無關回去擦藥兩三天就會好但以後還是有可能再復發……」
如果八九不離十我會在診間欣慰點頭讚許他孺子可教
如果有講錯的地方就糗了
畢竟我又不可能衝出去糾正對方因為正式看診已經結束
只能自我安慰自己已然盡力
有的則會像昨天遇到的小男生一樣整個劃錯重點
明明交代了一堆關於回家後如何處理照顧的細節
他覺得最重要的卻是「那不是蜜蜂」
多數時候我都沒機會聽到任何評論
倘若病人自行前來或陪病親友直接跟著進診間
那麼看診完即使他們心有所感
也會等到回家或至少出了診所再講
唯有外頭坐著陪同前來卻沒跟著進診間的朋友
而病人又急乎乎地想跟朋友報告並且沒控制音量時
坐在裡頭的我才可能「竊聽」到一些什麼
最好玩的一次是診所湧進兩、三個大學生年紀的年輕男生
無法確定人數是因為看不到外頭景象
只聽到吱吱喳喳人聲嘈雜故判定不只一人
掛號的是其中一位而後來也獨自進診間
看診結束後男病人走出去
朋友一點也沒關心他病情劈頭就問:「醫生是男的還是女的?」
後頭就沒聽到了因為聲音逐漸變小
守在櫃檯的護理人員後來告訴我
那個朋友聽到是女醫生後追問:「正嗎?」
「結果他說什麼?」我突然有點近鄉情怯既想聽又不敢聽
不過既然會把這件事寫在這裡
答案自然是:「正!」
每天劈哩啪啦地跟病人講個不停好像很廉價
我常常忘了
其實「醫生說」的每一句話
都有可能被病人奉為金科玉律
有時病人的家屬會用這種方式提醒我
「醫生妳跟他(病人)說XXXX啦,我們怎麼說他都不聽,妳說才有用。」
只要不違背學理和治療原則
我會照本宣科像演戲一樣地把那個「XXXX」照唸一遍
有沒有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神效我不知道
但至少當場是賓主盡歡的
褪下醫師袍以平凡人姿態隱身於人群
三不五時則會聽到路人耳語著:「那醫生怎麼說?」「你有問過醫生了嗎?」
總在跳開看診情境時
我會特別感受到「醫生說」這三個字的價值
在診間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有可能被病人裱框放大
要解釋到多清楚、如何選字措辭、語氣和速度如何調整
才不容易被曲解、斷章取義或左耳進右耳出
一直是我在學習的課題
倒也未必是怕麻煩跟惹事上身
而是欲提高醫囑遵從度、使疾病盡速痊癒
良好的醫病溝通本來就不可或缺
有些醫生看病都不太講話的這我覺得非常神奇
因為我始終就是個多話的醫生
除非病人擺明了不想聽
否則我肯定會把一切想問的問明白
再把一切覺得對病人有幫助的說明詳盡
如果問我這些年在診所打滾下來學到了什麼?
其中之一必然是
話講出去並不代表就能被全盤接收跟執行
我無法控制病人要把其中哪句話當成重點
但至少
被當成重點的那句話不可以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