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s Blog

一位阿嬤帶了一對小兄妹進入診間

掛號的是七歲的妹妹

左側軀幹上十幾顆晶瑩剔透的小丘疹

據阿嬤說已經好幾個月了

起初不以為意

後來數量增加、顆粒變大

覺得不對勁才帶來看

病灶型態很典型

一望即知是幼童常見的傳染性軟疣

在千篇一律的青春痘、濕疹、香港腳後看到此病

我精神一振

但想到診斷之後的下一步：治療

不禁臉色一沈宛若烏雲罩頂

對傳染性軟疣我的標準治處置是冷凍治療

優點：可以當場做、效果快速(相對於擦藥)、沒有立即傷口、健保有給付

缺點：會痛、之後會結痂需要照顧、痂皮脫落後暫時有色素沈澱、通常要重覆施做

這樣的治療成人可以配合

小朋友就要軟硬兼施、威脅利誘了

偶爾會遇到天賦異稟接受度很高的孩子

但機率比中發票六獎200塊還低

十之九點九九在施做前都是抵死不從

如果硬抓來做

小朋友有的會發現其實沒想像中那麼糟

後續再治療時態度軟化願意配合

有的則每次都要經歷一番奮戰方能得逞

對把他們押到門診的家長或當劊子手的醫生來講

都造成很大的壓力

瞅著眼前活潑可愛的小女孩

我暗暗祈禱她隸屬於不怕冷凍治療的極少數

無奈聽到「冷凍治療」、「會有點痛」這幾個關鍵詞

她的臉立刻皺起來

驚慌失措地連聲嚷嚷著我不要我不要

徵得阿嬤同意後

我還是指示護理人員舀出液態氮預備治療

女孩看事態不對起身想閃人

擋在身後的阿嬤眼明手快地把她抓住

我們先講理

解釋只有一點痛、可以忍受、不治療會愈來愈多......

發現她完全聽不進去後才嘗試抓住她硬做

霸王硬上弓這招對付小小孩幾乎萬無一失

然而女孩已屆國小中低年級這個恐怖年齡層

ㄏㄨㄢ起來拳打腳踢加咬人根本是條小猛獸

來強的很難不兩敗俱傷

本來的計謀是先試著點一顆看看接受度

真的不行再說

女孩卻雙手環抱將衣服死命壓住不讓我們越雷池一步

在阿嬤全力協助下

硬是拉下衣領才終於露出部份病灶

不過女孩扭來動去拼命閃躲

怕有危險所以我拿著棉棒卻始終沒出手

僵持一會兒後我躊躇著是否該放棄

不是沒有別的治療方式

但效果都沒這麼好而且得自費

今天人家都把孩子帶到我面前求助了

碰到一點小挫折便投降似乎顯得很沒誠意

就這樣一念之差

我決定繼續跟小女孩周旋

正在設法安撫對其曉以大義

阿嬤突然抓狂用手肘勒住孫女的脖子

騰出來的另一隻手不斷落在她的臉和身體上

邊打邊罵：「妳就是不乖、欠打、不聽話。」

挨了好幾掌的女孩放聲大哭

本來在旁邊看好戲的哥哥見氣氛肅殺

開門溜了出去逃離案發現場

沒料到阿嬤居然來這招的我們嚇傻了

治不治療不再重要

紛紛出言勸架

「小孩子一定會怕的嘛她又不懂。」我如此緩頰道

後來在護理同仁連哄帶騙下

垂著淚的小女孩勉勉強強讓我點了其中四顆疣

沒辦法治療得很徹底因為她忍不了多久就一直喊痛

那後續治療跟沒點到的怎麼辦？

最終還是請阿嬤花錢買藥回去擦

一直到看診結束了很久之後

我的情緒依舊動盪不安

畢竟自己女兒我是連掉一根汗毛都捨不得

難以想像阿嬤竟會因為合理的哭鬧而出手

另一方面我也十分自責

當初小病人不願配合

是不是該早點放棄提供自費擦藥這個選項？

雖然擦藥花錢、花時間、不見得能治好

或許繞了一圈終究還是得回來做冷凍

但至少賭一個機會也多一個緩衝

反覆思量

我還是不曉得下次再碰到類似狀況

究竟該如何處理最好

很多小孩一進醫院/診所、一看到穿白袍的就哭

這肯定經過學習而來不是天生怕看病

經驗法則告訴他們

只要進了醫院見了醫師後面就沒好事

被小孩討厭的我們也很無奈啊

如果小朋友活躍亂跳好端端

醫生大可不必把他們惹哭

反過來說當診斷或治療上有需要

則讓小病人暫時受苦跟害怕就成了必要之惡

不設法違其意達成反而變成我們沒盡責

小孩回去不吃藥是家長要傷腦筋

但該在醫療院所現場做的檢查跟處置

總不能怕麻煩手一攤說對不起你的小孩不配合我們愛莫能助吧？

以前在小兒科實習我最大的功能就是抓小孩

當時也沒想太多反正醫囑是老師或學長姐開的

不會去質疑是否真的有必要抽這管血、滴這瓶點滴、做這項檢查

抓小孩抓得理直氣壯

小病人哭再慘都不心軟

等當上主治醫師

由於在診所醫囑要自己執行沒有住院或實習醫師幫忙

必須第一線承擔開立後的利弊得失

親眼看到醫療決定可能讓病童從天堂跌到地獄

我的考慮開始多了起來

不再像以往一樣

霸道地認為該怎樣就怎樣

大部份的醫療處置都不是絕對的

都有替代方案

在給建議時我不會只參考客觀病況

而會根據病人的個性、態度和經濟能力等微調用詞和語氣

不過無論如何在解說完畢後

最終決定權還是握在病人自己手上

此一看病模式在碰到小孩時會碰到兩大難題

第一個難題是小孩難免都會哭鬧、不配合要因此從輕發落嗎？

怕因婦人之仁耽誤病情

又怕太鐵石心腸會對小孩造成陰影

第二個難題除了小病人外還要把家長納入考量

因為後者才是代理人才有決定權

他們的理解能力和育兒觀念往往是左右最終決定的關鍵

以冷凍治療這類必然會讓小孩驚慌的處置來說

要不要做

家長的態度絕對比小孩的反應重要

如果家長猶疑不定

我會把整個治療流程講得更清楚再請他們根據小孩性情作判斷

畢竟家長絕對比我更能預測小朋友的接受度

倘若家長就是一副惜命命的樣子

即使小病人自己躍躍欲試(還真的碰過一次這種狀況)我也不輕易出手

通常這類家長也會爽快接受我給的替代處置

不管花再多錢再麻煩效果再差再慢都沒有第二句話

如果家長決定要做

那麼最好是小病人也能配合

若不配合那至少家長要主動幫忙一起勸說或壓制小孩

(不過像上面那位打人的阿嬤又有點太over)

最怕那種袖手旁觀完全置身事外

待醫療人員無計可施只好使出絕招來硬的時

又大驚失色責備我們怎麼可以欺負小孩的家長

啊這樣到底是要治療還是不要治療呢？

醫生當愈久

就愈覺得那些guidelines、algorithms只是拿來當參考

除了客觀的病癥和檢驗數據之外

還有太多人情義理需要考慮

才能作出對病人最適當的醫療決策

真希望我能早日融會貫通(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 )啊

對那天被打的小女孩

我只能滿懷歉意地在看診結束前安慰她說：「醫生阿姨是為妳好，阿嬤也是為妳好。」

期盼這場風波不至於留下永久的心理創傷

她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一轉頭

又跟阿嬤談笑風生了起來

頓時我不知該鬆一口氣還是該心疼

原來她在家很可能早就被打習慣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