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七年前畢業時,我當然想不到,下一次踏入綠園,竟會以老師的身份。更精確的說法,是「代課老師」。
轉眼,戰戰兢兢的我已捱過新手老師生涯的第一週。相較於當年一式的清湯掛麵、黑皮鞋白短襪,小學妹們現在可以留長髮、帶紀念書包及手機上學,但倒也還算循規蹈矩,沒給我出什麼難題。
「服裝儀容的規定是比以前鬆很多,不過畢竟是第一志願,還算乖。妳初執教鞭就回母校真幸運,不會一下子就把熱情磨光了。」報到時,教務主任這麼跟我說。
上一堂課在勤班檢討考卷待得晚了,沒時間繞回辦公室,我索性直接來到隔壁的後毅,反正接下去兩堂是作文課,有的是休息時間。踏進教室時上課鐘剛響畢,同學們沒料到我會這麼早到,整間教室亂烘烘,大概有十幾位同學正包圍著講台,興奮地吱吱喳喳著。外圍的幾個瞄到我,頓時安靜下來,回到座位,露出人群中心、那位倚在講台前的年輕男老師。
「是他!」我在心裡驚呼一聲。
這個人常常在籃球場與女同學打球,第一次我還以為是哪個調皮的高中男生偷偷闖進女校,但幾次之後覺得又不像,北一女的門禁沒這麼不森嚴吧?那是一張見過就不容易忘記的臉,黝黑健康的膚色,笑起來一口白牙,線條剛毅卻又隱約帶著一絲孩子氣。
一位同學好心地向他指了指我,男老師抬起頭,拋來一個抱歉的微笑,說:「唉呀,對不起,佔用了妳的上課時間。」
「不會,是我來得太早了。」
轉過頭去,我向全同學宣布:「再多給妳們三分鐘,要上洗手間的趕快去,但是別打擾到其他已經在上課的班級!」大家歡呼著,回到散亂狀態。
此時男老師已收拾了攤放在講台上的書本並向我走近,伸出手,他說:「妳好,我是她們的物理老師,石若培。」
我慌亂地把手上捧的教材移到脇下,空出一隻手來回握。
「妳想必就是新來的代課老師吧?」
在他以及班上前排同學好奇的注視下,我覺得自己突然變得無比笨拙,只能點點頭,不知道該作何回應。
「幸會,葉老師!」他像一陣風似地消失在前門。
回過神,我才詑異起來,他怎麼知道我姓葉?



我向來就是個不擅交際的人,再加上一女中的老師流動率不高,很多當年教過我的老師都還在任教,這個年齡隔閡讓我更加交不到朋友。不過反正張老師請產假頂多兩個月就回來了,我也早就習慣獨來獨往,省去那些不必要的交際應酬,倒也輕鬆自在。
這天上完下午一、二節後就沒課,我正準備穿過操場朝校門走去,身後卻傳來一陣叫喚聲。
「葉老師!葉老師!」
站定了,我回過頭去——是那個石若培。
他小碎步趕上,說:「還記得我吧?」
「我記憶力沒那麼差。」
他笑了笑,示意我們繼續向前走。
「這幾天教下來,還習慣嗎?」
「還好。」
「聽說妳以前也是唸北一女的?」
在點頭的同時,並行的我們已經引起操場上不少同學的注意。這倒不奇怪,我也當過高中生呢,像石若培這樣的年輕男老師,應該是很多小學妹芳心暗許的對象。隨著這個想法的出現,我又開始不自在起來。
「有年輕漂亮的學姐來代課,同學們都高興得很。」
「是嗎?」一向討厭男生油嘴滑舌的我微微地皺起眉頭,回敬道:「你自己才有學生緣吧。」
他大方地笑著回答:「是處得不錯,年紀相近嘛,我當她們是一群可愛的小妹妹。」看穿了我的話中有話,他特意強調「小妹妹」三個字,然後我們都陷入沈默。
我胡亂地又起了個話題:「我有幾次看你跟她們打籃球,一開始還以為你是教體育的呢。你長這麼高,這樣算欺負女孩子吧?」
「這妳就太小看妳們學妹了,北一女中這幾年在高中籃球聯賽還沒掉出前六名過,我跟那群體保生打,還要靠她們讓我,才不會死得太難看哩。」
「這幾年?你在這裡教了多久?」石若培的口吻像在這裡待了很久,但他的外表看起來並不會比我大多少。
「比你早來半年而已,我高中是籃球校隊,所以特別注意HBL的消息。」看到我胡疑的表情,他解釋道:「唷,就是高中籃球聯賽的意思。妳呢?妳之前在哪兒任教?」
「這是我第一次教書。」
「真的?」
「怎麼,我看起來很老嗎?」我揚了揚眉,斜睨他一眼。
「不,不,是很老練,不像新手。」
「那都是裝出來的。」我對石若培漸漸產生親切感跟信任感,卸下了心防,說:「我其實不是這次代課老師甄選的正取,正取的那位有經驗多了,因為張老師不預期早產,正取的老師沒辦法提早上任,所以機會才落到我頭上。」
講到這兒,我們已經一路來到校門口,他說:「雖然早產不是什麼好事,但換成妳來,而不是另外一位『有經驗』的老師,對同學們跟我來講,絕對是好事。『有經驗』是很老的意思吧?」
我噗嗤一笑,不置可否地向他揮手道:「掰掰啦,石老師。」



我叫葉竺,高中三年已經是我人生的高潮,之後都不甚得意。
大學考上師大國文系,不算最理想的志願,但也沒有重考的動力,就傻傻混完那四年。不甘心當老師,再加上幸運考進中文研究所,於是又耗掉兩年。回想起來,這豈不就像我等公車的習慣一樣,已經等了一個鐘頭還不來,我的反應絕對不是跳上計程車或改坐捷運,而是繼續等下去。等公車的無謂堅持,浪費的只是時間成本,而人生,要付出什麼代價呢?
得到那張碩士文憑,卻仍舊找不到像樣的職業,雖然自娛娛人爬爬格子的創作,偶爾也能得到報章雜誌的青睞,但寥寥無幾的稿酬完全沒辦法拿來糊口。母親大人成天在我耳邊叨唸,繞來繞去,最後我還是投降當了老師,這個我從小就討厭極了的職業。
「為什麼討厭當老師?」石若培問。
在幾次不期而遇的交談後,他已經成了我在一女中最熟稔的朋友。這天,一起下班的我們在朝校門口的路上邊走邊聊。
「我沒耐心,沒循循善誘的本事。而且求學的一路上,沒遇上什麼改變一生的好老師,反倒碰到幾個無理取鬧的傢伙。」
他要我說幾個來聽聽。
「小一的時候吧,我們社會老師,我還記得是個歐巴桑,要我們回家調查族譜,向她回報從曾祖父母以降的名字。我曾祖母叫張市,市場的市,我阿嬤親口告訴我的,可是那個社會老師一口咬定我搞錯了,應該是張『氏』,姓氏的氏,而不是張『市』。那個時候我也不懂,呆呆地、有點委屈地把字改掉了。現在回想,那是我曾祖母的閨名耶,那個死歐巴桑懂什麼。」
「哇哇哇,」他大笑,「妳也會罵髒話啊?別太激動,妳小心點不要做一樣的老師就好了嘛。」
還在氣頭上的我急欲換個話題:「那你呢?別告訴我你從小的志願就是當老師。」
「老師算是我們家家族企業吧,我爸媽都是老師,不過我以前的確從沒想過要當老師。」
在我好奇的目光下,他繼續說下去:「我清大物理系畢業後,本來計畫出國唸書,但在一切就序時,我媽卻檢查出有乳癌,一發現就是第三期,於是一切暫緩,我照顧她閒著也是閒著,就唸了教育學分班,唸一唸覺得教學倒也有趣,就一不作二不休當起老師來了。」
「你真的很孝順。」我由衷地說,但隨即又不解地提出疑問:「既然要陪你媽,怎麼又跑到台北來,不就近找台南的學校?」 
「開始要當正式老師的時候,我媽已經渡過手術跟化療最辛苦的階段了。其實我也是考遍了台南有缺額的學校,台北就只考了北一女,偏偏就只這裡錄取我。本來我也想放棄,但我媽堅持要我來這裡,我想想反正現在有高鐵,台北跟台南這麼近,也就應了聘。」他頓了頓,看我默然不語,笑笑說:「幹嘛不講話?」
「沒想到,你看起來這麼開朗,背後竟然有這些故事。」
「誰叫妳都不讓我送妳回去,還有很多故事都沒機會講呢。」
我一如往常拒絕了他的好意。
人家都說,女人有察覺男人心思的第六感。我的第六感告訴我,石若培並不討厭我,但卻也沒打算追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給自己陷進去的機會?



上午第三節,整個國文科辦公室難得的只有我一個人。張老師產前的課本來就排得不滿,再加上我並沒有代理她原本後毅班的導師職,所以對我這個新手來講,還算可以勝任。批改作文告一段落,正想起身去倒杯水來喝,卻發現石若培站在門口探頭探腦。
「進來啊,這裡又不是女生宿舍。」我被他的小心翼翼給逗笑了。「什麼風把你這稀客給吹來啦?」
「特地來請教專家意見的。」他指的是校刊邀稿一事。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剛接到校刊社總編輯的邀約,說是這期的刊物特別空出了幾頁,要做一個「綠園新血」的專題,讓我們這些今年之內新到任的老師,包括正式及代課老師,有機會向全校師生發聲。
「妳一定沒問題的啦,妳不是有個『作家』的秘密職業?這下我可慘了!」石若培坐到我對面的辦公桌上,愁眉不展。
「你可以不要用那麼諷刺的口吻說『作家』兩個字嗎?」我假慍,「不過,我最討厭寫這種被指定內容的作文了。不騙你,我高中聯考跟大學聯考作文得分都超低的。」
「哈,這太不公平了。妳聯考作文低,進了國文系,我以前靠作文拉分,卻進了毫無文學素養的物理系。」
「我們當年又沒有加權計分的規定。」我轉了轉眼珠,說:「你剛剛說啥?靠作文拉分?那你很小時了了嘛,怕什麼。」
「唉,妳都說了,小時了了。大一通識課以後,我就再沒寫過除了實驗報告以外的文章了,現在要我提筆已經不是通順不通順的問題,恐怕會錯字連篇,貽笑大方呢。」
看來他的煩惱並不假,我安慰道:「大不了不答應,再說,你是教物理的,別人不會對你有什麼期待,我的壓力才大呢。」
正當我們拉裡拉雜地聊到班上那幾個小女生時,下課鐘響了,門口閃進結伴回來的莊老師跟呂老師。
由於盤踞的正是莊老師的座位,石若培連忙站起來,堆了滿臉笑:「莊姐,不好意思,坐了妳的位子。」 
一向就是走慈祥和藹路線的莊老師一迭聲地嚷沒關係,然後自以為幽默地說了一句讓氣氛頓時凍結的話:「石老師啊,我們都說,你跟葉老師真像一對金童玉女,看起來很賞心悅目呢。」
石若培呆了幾秒,說:「葉老師這麼漂亮,我哪裡配得上,」他像是謙虛又像是在開玩笑,不過下一句話卻讓我一點兒都笑不出來,「再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唷,真的?」這是進入辦公室後一直沒開口的呂老師,她給我的印象就是十足地雞婆跟愛八卦,「那葉老師呢?該不會也有男朋友了吧?」
「怎麼?妳想告我們通姦嗎?」我在心裡暗暗詛咒。



「你有女朋友了,卻沒有告訴我?」下一次獨處時,我忍不住向石若培抗議。
「妳沒問啊。」他一臉無辜。
「我幹嘛主動問你這種事,那豈不是顯得我很……多此一舉嗎?」我辭窮了,幾乎要蹦出「自作多情」。
「是嘛,那我也沒理由主動提啊。」
為了聽他講述女朋友的事,我終於答應跟他一起出去吃晚餐。
關於她的故事,在等待上菜時就說完了:大一聯誼時認識的,政大會計系系花,他們本來要一起出國唸書,但他後來因故改變計畫,所以現在她一個人在美國。
「什麼?就這樣?」我涮到一半的老油條掉到紅鍋裡,有種被騙出來吃飯的感覺。
「要不然妳要我報告得多詳細?身高、體重、三圍?」他一邊說,一邊把那條消失的油條撈出來,丟我碗裡。「泡太軟不好吃。」 
「我是說,你們在一起也……」我心算著,「也七、八年有了吧,怎麼沒有進一步的打算?」
「我跟她交往沒那麼久,我是大一認識她的,但她身邊永遠有一群蒼蠅蜜蜂的,我一直到大四才追到她。喂,茼蒿不要丟紅鍋啦,葉菜類會吸辣油。」
我趕忙把剩下的茼蒿往白鍋扔,接話:「即使大四才在一起,那也很久啦。」
「老實說,我們本來的確是打算學成歸國之後,就結婚安定下來,不過分開這一陣子,我重新評估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發現了一些致命的差異。」
「比方說?」
「比方說,我們幾乎沒什麼共同的興趣。她家境非常好,住天母高級別墅區,每次週末我們好不容易有空一起出去,我想去山上走走,或至少到天母棒球場也好,她卻只想跟她媽去逛街買Chanel的鞋子。」
「哇。」
他皺著眉觀賞我笨手笨腳地撈起紅鍋裡的茼蒿,想除去上頭吸附的紅油,說:「妳是在『哇』那上面的油,還是在『哇』高級別墅,或是Chanel的鞋子?」
「都有。」我放棄了,把那片完全無法入口的菜葉丟在一旁,「我身邊同年齡的,沒有人穿Chanel。」
「她從大一就開始穿了,她家的衣櫃比我現在租的整個房間都要大,衣服從來不穿重覆的。」他聳聳肩,說:「不過,我不會說她物質或奢侈。她生下來就活在那樣的世界裡,沒所謂對錯。」
「如果價值觀差異真有那麼大,你們也不會撐那麼久吧?我看你只是相隔兩地,胡思亂想,她回來一切就好了。」基於勸合不勸離,加上不要顯得「自作多情」,我很努力地說她好話。跟有女朋友男生單獨出來吃飯,還暗地講人家壞話,最沒品了。
「我的部份就到此結束吧,該妳了。」
「今天是出來聽你講故事的,可沒說要拿我的故事交換。你再問,可就真的『多此一舉』了。」
其實我的感情故事唷,乏善可陳。連我自己都懶得回憶了,真的。



知道石若培名草有主後,我跟他的相處互動反而輕鬆起來。甚至我會不避諱地跟他一起去體育館看籃球隊練球,也偶爾讓他開車送我回家。面對同事或學生的亂點鴛鴦譜,我總是道貌岸然地回道:「別亂講,人家有女朋友了呢。」
校刊出刊,我拜讀了「綠園新血」裡石若培的大作,是一首很有深度的新詩。
「你騙人,明明就很會寫。」
「能獲得國文老師的讚賞,我真是受寵若驚啊。不過,妳又知道我不是抄來的?」
「我Google過了,沒有。你這傢伙啊,要抄大概也不會去找什麼冷門詩集,鐵定只會從網路上抄。」
那首詩被剪下來,一起收進我擺放自己發表作品的資料夾裡。
我很享受這種男女之間難得的純友誼,沒有猜忌,沒有過多的期待與失望,然而這個巧妙的平衡,卻在他邀我二月十四日出去共進晚餐時,被打破了。
沒錯,我們是一起出去吃過幾次飯,但就算他再不修邊幅,也不該不知道二月十四日代表的意義吧?在他心無城府提問的當下,我一時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另一方面,其實我也好奇他究竟在搞什麼鬼,於是答應赴約。
吃飯地點在微風對面的中菜館,時間在一如往常的閒聊中過去,正當我以為一切都是自己多心時,他面有難色地開了口:「我想妳也知道,今天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我約妳出來,的確別有目的。」 
我心跳開始加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話,還是方才破例喝下的那幾杯啤酒。「唷?」
「我有個不情之請,」他頓了頓,鼓起勇氣說:「可以請妳替依芸挑個禮物嗎?」
原來,二月廿日是他跟女朋友的訂情日,所以他們乾脆略過情人節,改慶祝六天後這個只屬於他們的日子。據他說,依芸—也就是他女朋友—的身材與我相似,所以才會想藉助我「女孩子的品味與細心」,幫他挑禮物。
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我似乎也察覺了一抹令自己懊惱的失望。
來到微風一樓名品區,我一馬當先便想往左手邊第一家Cartier衝過去。石若培連忙拉住我,說:「妳幹嘛?」
「拜託,你女朋友平常是把Chanel當藍白拖穿耶,禮物買Cartier也不為過吧。」
「就是因為她什麼貴的都有了,我才不必用錢取勝啊,禮輕情意重妳沒聽過啊。」
「我想你誤解這句話的意思了,並不是禮輕才能情意重,而是禮輕也有可能情意重。」
「好,我不跟國文老師辯,不過我們可以挑個便宜一點的禮物嗎?」
對一向在名品區只看不買的我來講,幾乎什麼都喜歡,不過收禮人既是早就擁有一切的李依芸,挑禮物變成一件令人頭痛的工作。
最後,Salvatore Ferregamo蝴蝶結髮夾成了我們的共識。
「優雅是優雅,但你確定這個不會太廉價?」趁櫃姐走遠,我一邊不放心地拿著髮夾在頭上比劃,一邊問石若培。
「廉價?這個價錢夠買五百多個髮夾給我媽了。」
「唉,不能這樣比,這個價錢連你女朋友的一隻鞋子……」眼看著櫃姐來了,我立刻閉嘴。
「先生,很浪漫ㄋㄟ,」看出來付錢的是男生,她向石若培猛獻殷勤,只可惜完全表錯情了,「情人節帶女朋友出來挑禮物,最實在了。這個髮夾賣得很好,而且跟漂亮的小姐很搭。」
正想解釋自己不是他的女朋友,卻被石若培給制止了。他順著她的話說:「我也覺得很適合她,那就帶這個吧,麻煩妳替我包裝一下。」
拎著暗紅色的紙袋走出店門口,我半嗔半怒地說:「結果我不只幫忙挑禮物,還要假扮你女朋友。」
「我只是不想否認,『髮夾跟漂亮的小姐很搭』這句話。」



兩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本來以為自己可以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卻還是在所教班上學生替我辦的溫馨送別會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奇怪,我在脫離孩童時期後就沒在大庭廣眾下哭過了,連參加畢業典禮都是最無動於衷的那個,這次心裡卻飽脹著不捨。
我不敢去分析,這些不捨裡頭,有多少比例是因為不能再跟石若培在同一個環境工作。
最後一次,他陪我從辦公室漫步到校門口,我們很有默契地走得特別慢。
「聽說張老師那個小朋友的狀況不是太好?」他問。
「嗯,交班時她有稍微提一下,說是有呼吸跟神經系統方面的問題,早產兒會有的那些,我不是很懂,也不敢多問。」
「希望之後會好一些,要不然她一面上班一面還得照顧小朋友,太辛苦了。」
「唉,這我就愛莫能助了,得靠你。」我突然想起張老師那天跟我提的一段話,問:「假如張老師要辭導師職的話,你肯接嗎?她說,你是目前科任老師裡的最佳人選。」
石若培瞇了瞇眼,沈吟著:「恐怕不行,我跟後毅是有很深厚的感情,但當初簽約時我就說了,一旦台南那邊有空缺,我隨時可能回去。同學快升高三了,總不成導師一直換來換去,擾亂軍心。妳呢,妳之後怎麼打算?」
「聖恩女中有老師突然辭職,我大學同學找我去當救火隊,就先暫時這麼辦了。」
「私立高中啊,會比較辛苦一點。」
「我知道,我同學有事先警告我。能在這裡開始,說是幸運,但也是不幸,以後再怎麼比,都不會有這麼好的環境了。」說著說著,我又有些感傷起來。
「這麼好的環境,」他重覆著我的話,「包不包括我呢?」
「當然,去哪裡找這麼好的朋友?」他的注視讓我覺得無所遁行,只好又把他的女朋友搬出來:「你女朋友也快回來了,如果你們要結婚,可別忘了通知我。」每回夜深人靜獨處時,只要一怕鬼,我就會想一些現實生活中煩惱的事,把恐懼趕走,屢試不爽。而他女朋友的存在,則是我每次又意亂情迷時的當頭棒喝,同樣不曾失敗。
「那當然!」他像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聽到女朋友,笑得特別開懷。
「葉竺,我一直覺得妳當老師,太可惜了……」他沒理會我正鼓著嘴要反駁,繼續說下去:「當老師很神聖也很有意義,但我們都知道,那不是妳夢想中的工作。我總覺得,you could be something else.」
「我該說,謝謝你的賞識嗎?」吸了一口氣,我說:「我早就不是作夢的年紀了,很多人做的都不是他們夢想中的工作,但現實由不得我們。你呢,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你的同學十個有九個都在國外拿了碩士、博士了吧?You could be something else, too!」
「妳很清楚我的情況不一樣,我想,我也沒必要再跟妳解釋一遍。」他指的是他媽的事。
我突然有些後悔說了上面那些話激他,但口頭上仍不願認輸:「我也有我的情況,石若培,你沒有資格告訴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自己會判斷。」
他咬了咬牙根,臉上的肌肉鼓起,又鬆弛下去。把一路上幫忙拿的提袋交還給我。「那麼,原諒我多管閒事了,」他淡淡地說:「我還有課要上,就送妳到這裡。再見。」
站在體育館前面,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至善樓樓梯的轉角。石若培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一遍又一遍,我回想那天的對話,仍舊想不透,為什麼在離別前夕,自己會表現得那麼窩囊。石若培顯然是出於好意,而我的怒氣從何而來?是我真的不喜歡別人管我私事(但他不是「別人」啊),是他講出了我一向想做卻沒有勇氣做的事,還是我只是在氣惱他為結婚一事笑得如此燦爛?
我沒有向他道歉,事實上,從踏出綠園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打算再跟他聯絡了。代課,只是一段插曲,短暫的介入,然後迅速抽離,不需要拖泥帶水。我只想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以最不引人注意的姿態填補那段空隙,不需要任何多餘的掛念與記憶。與石若培發展出的這段友誼,已經壞了我替自己定下的規矩,壯士斷腕時猶未晚。
聖恩女中座落於一個清幽的山坡上,每天一早我搭著交通車上班,夜幕低垂才又搭車返家,即使沒課也被困在學校裡,哪兒也去不得。反正沒家累,不愛交際應酬,沒課時我就待在辦公室裡寫寫文章,也算愜意。
私立中學對來自其他公立名校的老師特別禮遇,雖然我不過在北一女當了兩個月代課老師,卻已經像鍍了金般獲得重用,初來乍到,就毫無招架之力地被推舉為國文科召集人。這天,當我為下午即將舉行的國文科暑期作業會議準備資料,突然聽到廣播裡傳出我的名字。
「請本校葉竺老師,葉竺老師,立刻到校長室。」
我驚慌失措,自己的名字被揚聲器這般傳送已經夠糗的了,怎麼還是被傳喚去校長室呢?那個修女校長我來了之後只打過幾次照面,真不知這次有什麼指教。
忐忑不安地趕到校長室,坐在門口的秘書對我安慰地笑了笑,說:「葉老師,不是校長要找妳啦,是有電話,北一女那邊打來的。」
看著她用手捂著的話筒,我不解地問道:「北一女?找我?怎麼打到這裡來?不能用轉接的嗎?」
秘書小姐一邊把電話交給我,一邊用嘴形悄聲解釋:「他不准我轉接,說他可以在線上等。」 
我滿腹胡疑地接過電話,朝話筒裡「喂」了一聲。
「葉老師嗎?」是個男聲。
「我是。請問你是……」我往秘書小姐瞄了一眼,她連忙轉開好奇的目光,處理起手邊的事。
「才不到一個月,妳就認不出我的聲音啊?」
「天哪,你是石……,」我驚呼,下意識地又朝遠離秘書小姐的辦公桌方向移了幾步,直到電話線被扯得直直的,「你幹嘛打來這裡?」
「妳很難找耶,手機永遠不開,我又沒妳家電話,難不成,妳要我去妳家樓下等妳啊?」
想到一旦他在父母面前露臉,可能引發的後續解釋工作,我突然覺得這通打到校長室來的電話,也不算太糟。「你可以打來我辦公室啊。」
「妳們學校的轉接系統奇糟無比,相信我,我試過了。」
此時裡頭關著門的校長辦公室突然傳出一些聲響,我緊張地說:「現在我沒空跟你多講,可以長話短說嗎?」
由於週一到週五都早出晚歸,我們最後約在週六中午碰面。
離開校長辦公室的時候,我刻意忽略秘書小姐目送我時那個愛笑不笑、仿佛知道了什麼秘密的眼神。



地點還是他選的,政大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我猜大約是他以前跟女朋友約會常來的地方,不過反正只要不容易碰到學生,哪裡都行。
週末一向窩在家裡的我,還向過度關心的父母扯了個同學會的謊,才順利出門。不過這個藉口並未完全說服他們,畢竟從國小畢業以來,我就不作興參加什麼同學會咑。
抵達時石若培已經坐在角落那個二人座上,沐浴在從櫥窗透進來的艷陽下,讓他仿佛發著光。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他說:「我好像沒看過妳把頭髮放下來,唔,很飄逸。」
坐下來之後,我回應道:「你約我來,就是說這個?」
「當然不是。」他把點菜單推過來,示意我點餐,一邊說:「我是要說,妳真不夠朋友,那天在北一女道別後就像消失了一樣。本來想想妳或許是鬧小姐脾氣,也想賭氣不聯絡妳,誰知道隔了十天半個月,妳還是音訊全無,連手機都連絡不上,害我只好使出殺手鐗。」
些許歉意並沒削弱我反唇相譏的興致:「不要以為全世界的女生都像你女朋友那樣,有小姐脾氣可耍,我在聖恩忙得要死,可不像你。」
「Okay,」他舉手做出投降狀,「不過妳這樣神秘兮兮的,如果我要結婚,也通知不到啊。」
「你要結婚了?」我的目光從菜單上抬起來,望著他,就像一隻突然被探照燈照到的兔子,完全凍結。其實赴約以前,我早已猜想過今天石若培可能跟我說的所有話,也自以為作好了心理準備,但真正聽到「結婚」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還是瓦解了所有防備。
「瞧妳緊張的,」他滿不在乎地說,「我是說,『如果』。」
我如釋重負,但又立刻覺得自己的表現似乎太明顯了。在一陣難堪中,我很誠心地開了口:「老實說,我確實在躲你。一部份原因,是我對友誼的態度一向如此,我從小女孩時代就不是那種會手勾手跟朋友一起上廁所或做所有事的女生,現在也不習慣太黏膩的友情。」
聽我提到「上廁所」,石若培神采飛揚地想吐出一句什麼悄皮話,被我擺手制止。「我還沒講完,另一部份原因,是我總認為,一個女生不該跟一個有女朋友的男生走得太近,你可以說我保守、老古板,但我只是將心比心。如果我有個像你這樣出色的男朋友,絕對不會開心他跟女生單獨出去,就算他跟她,真的只是『朋友』。」
侍者過來替我們點餐,然後離去。
「先為妳說我出色謝謝妳。不過,今天出來,不又違背了妳的原則?」看我不接話,他繼續說:「其實,妳大可不必再擔這個心,因為,我跟女朋友分手了。」
「什麼?」在我預備好的各式各樣劇本裡,並沒有這一章,但也因為如此,我的直覺反應除了驚訝,還有暗自竊喜。
「妳放心,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半開玩笑地說完這句話,他拿起水杯,啜了一口,然後望向櫥窗外,「我跟她之前就有問題,前陣子她回國,我們都同意彼此間的隔閡差異愈來愈大,於是協議分手。」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分手了,天哪,你一定很難過,我又說了那樣的話。」我試著安慰他卻不得其法。
明明分手的人是他,石若培卻表現得那樣沈靜穩重,他笑看著我,說:「妳很善良。不過,我真的沒有妳想像中那麼脆弱,又或者,我跟她的感情,其實在很早以前,就開始崩解了,分隔兩地,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當然會難過,可是,遠比我預期的還要輕、還要短暫。」
「但…但是,就在一個月多前,你還口口聲聲說你們要結婚的事,還有,那個情人節禮物……」
「那只是一種慣性,在舒適圈裡,很多事情都是這樣順水推舟地來,不是最好的方案,但你就是沒有跳脫它另闢蹊徑的勇氣。現在我跳出來了,妳不是應該為我感到高興嗎?」



我也說不上來,石若培的分手,對我們的關係,究竟有何關鍵性的影響。在過去那段日子裡,他的女朋友,或說前女友,也一直只是個遠在天邊的人物,現在她消失了,移去了我心頭上的一塊陰霾,但石若培還是石若培,我還是我,我們始終維持在那個朋友的微妙平衡裡。以前,我們彼此的遲疑不前,還可以賴在他女朋友頭上,現在卻完全不知要作何解釋。
這個週六,我們一起到信義計畫區逛街。其實如果真的要買東西,我並不喜歡拉著朋友一起逛,因為總要顧及對方的感受,沒辦法盡情試穿,所以逛到後來,我們反而是依著他的興趣,把大部份的時間花在家具用品部門。
「妳今天出來,又用了什麼藉口?」駐足在一個販售各式極具設計感的家用品櫃位,他問我。
「就老實說啊,說跟在北一女認識的同事出來。嘿,你看這個胡椒罐多好玩?」
「唷?」他過來瞄了一眼,「妳不是說妳媽管很多?」
「哈,我爸媽到現在還以為,這個同事是女的。」我的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造型奇特的水壺上。
「嘩,那我以後打電話到妳家找妳,不是得嗲聲嗲氣的了?」
「你打我手機就好啦,現在我不是都有開機了。打我家啊,準會被成天坐沙發看電視的我老爸接到,那我就有得受了。」
「妳放心,我又沒妳家電話號碼。」
故意忽略他向我要電話的暗示,我顧左右而言他:「哇,這個不起眼的垃圾桶竟然要八千塊,跟你上次買的髮夾差不多欸。」
我們朝下一個專櫃邁進。
「要不是跟你出來,平常我是不會逛這層的。」
「妳想下去看衣服鞋子嗎?我很樂意奉陪。」
「不、不、不,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要謝謝你,帶我來這兒開眼界,要不然我永遠不知道,逛這些家用品也可以這麼有趣。」櫥窗裡那些漂亮的瓷器再度讓我看得目不睱給,「話說回來,我相信你陪女生逛衣服鞋子,的確是經驗老道。」
晚飯後,他沒直接送我回家,把車子停在空曠的河濱公園,我們在夜色中並肩而行。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我們好像都在期待什麼,卻又都不想跨出那一步,怕輕舉妄動會破壞了現下的美好。
「妳那篇『謊言』寫得很好。」我的驚慌失措完全在他預期內,眨眨眼,他補充道:「發表在『中國時報』的那個短篇啊,我也看副刊的呢。」
我鎮定下來,說:「你又知道那是我寫的了。」
「沒錯,妳用了筆名,但那口氣那語調,根本就是妳嘛。」
我默認了。
「我看得出來,那是妳自己的故事。別否認,」他的眼光迎向又想反駁的我,「真實的故事才可能寫得好,當然,除了瓊瑤。」
「你也看瓊瑤?」
「我什麼都看,很娘吧。」他開起玩笑,「妳爸媽以為我是女同事,倒也沒太冤枉。」
笑聲趕走了作品被人認出的尷尬,我像小女孩一樣,走在凸起呈長條狀的水泥路障上,張開手臂,試圖維持平衡。
「看到妳朝作家的理想邁進,很棒。」
我跳下路障,朝他走去,說:「還差得遠呢。現在我只想趕快脫離聖恩,找間福利跟生活品質都好一點的公立學校。」
正想說什麼,手機鈴聲卻突然響起,於是他接了手機。
「是,我是。……喔,這麼快。……今天唷,可能不太方便。你們開到幾點?……我再看看,你們不必特別等我,反正如果我待會兒沒過去,幾天內也會過去拿。……Okay,謝謝。」
「怎麼?」
「是我之前看中的一個鐘,很安迪沃荷風格,上面是奧黛莉赫本的照片。」
我打斷他:「你喜歡奧黛莉赫本?」
「是啊,她是我的女神呢。」看了我奇特的表情,他笑道:「怎麼,又發現我很娘了嗎?不要以為所有男人都喜歡瑪麗蓮夢露。那時候店裡只剩樣本,我請他們從歐洲調貨過來,現在到了。不過他們九點半關門,有點趕,再加上我該送妳回家了,所以改天吧。」
我看了看錶,九點。拉著他往停車場狂奔,我邊跑邊叫嚷著:「現在就去,我想看那個鐘。」
「什麼?」
「我說,」我放慢速度,「我想看那個鐘。」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同感,但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奧黛莉赫本。



想到石若培家裡掛著一個我們一起買的鐘,給我莫名的幸福感。
又在聖恩度過漫長的一天,回家時爸媽都睡了,一片寂靜,只有球球在陽台輕聲嗚咽的聲音。我不知哪兒來的雅興,回房間,東西一擺,也懶得更衣沐浴,就牽著球球散步去了。
換算成人的年齡,球球大概也四、五十歲了吧,牠是我考上大學的禮物,從小就夢寐以求的白色瑪爾濟斯,不過隨著大學生活展開,飼養牠的重責大任全落到媽媽身上,雖然三不五時她就會唸我自己的狗自己卻不養,但其實我們都知道,球球早就變成她的小兒子了。這幾年要不是球球陪著已經退休的爸跟媽,他們一定無聊透了。
坐在公園的板凳上,我手裡握著鬆開的狗鍊,看著球球興奮地在不遠的草地上東聞西嗅。牠大概覺得自己今天中樂透了吧,平常回家正眼也不瞧牠一眼的姐姐,竟然會帶牠出來蹓達。
正想起身喚球球回來,隔壁凳子上被人棄置的一份晚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一向不看晚報的,多半都是些不重要的垃圾新聞,再不就是我沒興趣的財經新聞,不過這個頭條標題倒是頗為吸睛:「親上加親——泛海與長弘爆炸性結盟」。我走過去,拿起報紙,就著公園昏黃的照明看下去。
本報訊,近年鰲佔台灣富豪排行榜的兩大集團:泛海與長弘,於今日稍早召開記者會,證實在業界已傳言許久的合作計劃。喜上加喜的是,泛海集團的長孫林少聰與長弘負責人李長壽的千金李依芸,亦於同時宣布文定。據了解,小倆口自小便是青梅竹馬,感情在共同赴美求學時,更趨穩定,近日雙雙取得學位,歸國為家族企業貢獻心力,郎才女貌,更添本土企業結盟的一大佳話。……」李依芸?這個名字好熟。
我再順著旁邊刊登的一張大照片看過去,惟恐天下無事的記者詳細分析了這位李依芸小姐出席記者會的所有行頭,裡頭赫然列有幾個月前我跟石若培去挑的那個Ferregamo髮夾。
我抱著球球衝回家,摸出包包裡的手機。可惡,竟然沒電了。幸好還背得出他的號碼,我用家裡的電話打給石若培。
「喂,你看了報紙了嗎?」
「天啊,」他的聲音聽來毫無異樣,「妳居然也關心起這種八卦消息來了。」
不理會他的嘲弄,我說:「你不是說,你們是協議分手,怎麼報紙上卻寫說她跟那個什麼林什麼聰的……」
「林少聰。」
「對,就是這三個字,」一路跑回家的我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是青梅竹馬,還一起去美國?本來是你要跟她去的啊,哪有什麼林少聰。」
「妳別急,報紙寫的話哪兒能信。她跟林少聰是從小認識沒錯,但就跟大人一起吃過幾頓飯的交情,如果這樣算青梅竹馬,我也認了。至於在美國的時候,他們一個在東岸、一個在西岸,是回來台灣以後家裡牽線,才一拍即合的。」
我半信半疑:「這些話,是李依芸自己跟你說的?」
他沒否認。
「你就這麼相信她?」
「我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我自己,包括我的判斷以及我對她的認識。」
「你不認為,人可能會變?」
「葉竺,我知道妳經歷過什麼,雖然妳不想提,但有很多部份,都在那篇『謊言』裡了。當然,人有可能變,只是李依芸有沒有騙我,又有什麼差別?」
「隨便,你高興就好。不過,你不覺得她在文定記者會上還戴著你送的髮夾,有那麼點……沒品,還是,她是在向你暗示什麼……」
「哈,」他仍舊一派輕鬆,「那個髮夾只是剛好搭到她那件夏姿改良式旗袍而已,妳想太多了,小說家!」



訂婚事件後,石若培因為母親病情再度變得不穩定,週末都返回台南探視她,我們也因此間隔許久沒有聯絡。我有些悵然若失,但同時在心裡告訴自己,就只是個普通朋友罷了,犯不著這樣自尋煩惱、牽腸掛肚。
暑假來臨,我終於不必再成天困在那個聖恩牢籠裡,不過短短幾週的假後,緊接著又是暑期輔導課,雖然必須待在學校的時間比起學期中要少許多,但依舊教人有些厭煩。石若培現在大概是整天在台南陪他媽媽了吧?在辦公室消磨時間時,我總還是忍不住想起他。
我漸漸回到那個手機開機時間比關機少的生活。一開始總還緊繃著神經等著它響,到後來,自己都覺得自己沒事就查詢未接來電的舉止很可笑。我心知肚明,手機是為他而開的,既然他不打,開著幹嘛?在認識他以前,我本來就很討厭帶手機咑。
寧靜的夏夜,我在書桌前整理明天要帶去學校的教材,聽見老爸在客廳接起一通電話。完全不覺得會是找我的,從高中畢業以後,就很少有人會打電話來家裡找我了。
「小竺啊,找妳的。」爸爸扯著嗓子。
我不可置信地走進客廳,連洗碗洗到一半的媽媽也走出來,好奇地看了我跟爸爸一眼。
爸爸拿著話筒,用嘴形提醒我,來電的是個男的。
「喂。」
「對不起,害妳待會兒要被盤問了。」居然是消失了好一陣子的石若培!
隔天,我們約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餐廳。
「你總是會在我不預期的時候,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出現。」能見到他當然是高興的,不過我儘量掩飾住自己的開心。
「沒辦法,妳手機不開,我又不知道妳們學校還在上輔導課。」
「我不記得,我有給過你我家電話號碼。」
他得意地笑了:「妳用妳家電話打來過一次啊。」
對呀,就是我飛奔回家問訂婚新聞的那次,怎麼給忘了。
「你媽還好嗎?」
他搖搖頭,說:「癌細胞轉移的症狀開始出現了,不過,我們都盡力給她支持。其實,」他頓了頓,「我這次上來台北,是為了辦離職手續,今晚我就要搭高鐵回台南了。」
聞言,我詑異地望著他。
「老實說,我媽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我一直南北跑來跑去,也不是辦法,萬一哪天怎麼樣,要拋下北一女的學生,對她們也不好。」
才再見又要分開,我心裡很捨不得,但仍然故作堅強地說:「的確,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好啦,壞消息講掉了,現在跟妳講一個好消息。」他揚起聲調。
「什麼好消息?」
「我一直一直想跟妳說,像妳這樣一個好女孩,不應該困在過去失敗的感情經驗裡。我……」他的欲言又止讓我緊張起來。
是那一刻要來臨了嗎?過去的一切在我腦海中盤旋而過,一時間,我也搞不清自己對他的感覺,如果說我只把他當單純的朋友,為什麼當他不連絡我的時候,心裡會隱隱作痛呢?如果說我是用情人的方式在喜歡他,為什麼很多次花前月下,他的不作為卻反而令我感到輕鬆?如果他向我表白了,我是該拒絕,還是接受?
「我,」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我想介紹一個人給妳認識。」
這句話像顆炸彈,在我腦中無情地炸開,以致於後來他講的,關於「那個人」的種種,我都沒怎麼仔細聽。心裡唯一的念頭是,原來他從頭到尾,真的就只把我當普通朋友。原來,我從頭到尾就在自作多情!我有那麼沒魅力嗎?
「我會再給妳他的聯絡方式。」
我被動地點點頭。
「那麼,在我們道別之前,我可以再向妳作個有關禮物的要求嗎?」
勉強打起精神,我問道:「什麼要求?」
「這次不是拜託妳陪我挑禮物,是我要送個禮物給妳,但妳不能白收,要用一塊錢跟我買。」
「這麼神秘?!」我爽快地掏出一塊錢,接過那個他一直擺在桌腳下的方型紙盒。
「真的不必我陪妳走回家?」他問。
「拜託,我家那麼近。而且,你光打一通電話來,就搞得我家快雞飛狗跳了,別再讓我爸媽看見你吧。」
「我記得妳家只有狗,沒有雞啊。」看見我笑,他才放心地說:「那麼,再見了。」
「再見。」
「手機要開唷。」關上計程車的門前,他再次叮嚀。
我微笑當作應允。
回家的路上,這個神秘禮物的答案突然閃進我腦袋,我在路邊拆開包裝,證實了自己的想法。裡頭有一張小卡片,上頭寫著:「我在球場邊第一次看到妳,就覺得妳很像她。」



石若培介紹的人,是他大學同學,才剛從美國拿了博士回來。人也不是不好,但十足功利主義,跟他出去了幾次,我覺得他想找的對象應該是李依芸那種,可以讓他少奮鬥廿年的女孩。一切不了了之。
快開學前,我接到北一女張老師打來的電話,說她那個早產的小朋友有腦性麻痺,她決定辭職照顧他。
「學校最近會辦一個教師甄選,很緊急,我希望妳能夠來參加,不保證入選,畢竟還是大家公平競爭,但妳帶過後毅,同學們也都說喜歡葉老師,想如果接手的是妳,我會放心一些。」
我順利地以正式教師身份回到北一女,也鼓起勇氣接下帶高三班級的挑戰。
石若培偶爾聯絡我,大半是關心我跟那位大學同學的進展,有種售後服務的味道。
這天中午休息時間,我又接到他從醫院打來的電話。
「所以妳跟他真的沒指望了?」
「我以前一直沒跟你直說,你那個同學,不是可以當情人的那種。」
「哎,我怎麼知道,」他無辜地說:「我只當過他朋友,沒當過他女朋友啊。」
我被他逗笑了。
「聯合報副刊又登了一篇妳的文章,恭喜啊。」
我張大了嘴,這次除了對他能看穿我筆名的驚訝,還有別的。「你怎麼知道那是我寫的?」
「妳別以為換了筆名、換了報紙我就看不出來,我現在整天待醫院,有的是時間看報紙。這篇『謎』我喜歡,淡淡的憂愁,很有感情。恕我一問,這是在寫你跟我介紹的那位吧?」
在說實話或說謊話之間掙扎,我選擇了前者。「不是。」
「那是寫誰?」他漫不經心地問。
我沈默了很久,久到我相信在電話那頭的他,一定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是你。」
關於我和他的一切,是個「謎」,而我始終得不到答案,關於我們到底有沒有開始,如果有,又是如何結束的答案。



幾個月以後,他母親過世,辦完喪事之後,他負笈到美國深造,雖然延宕了數年,那些獎學金都還在等著。每隔一、兩個月,我們會靠電子郵件互通訊息,但也沒講什麼心裡話。
我成功帶完這個高三畢業班,在聯考放榜後的慶功宴暨謝師宴上,一群女孩在餐廳裡蹦蹦跳跳的,讓我想起當年的自己。
「各位後毅的同學,」班長站在前頭,拿起麥克風奮力地吼著,「今天很高興,把教過我們的老師幾乎全請回來了,請大家用最熱烈的掌聲謝謝他們!」
我坐在帶著兒子一起來參加的張老師身旁,頷首回禮。
「不過,我相信大家,特別是亞筑,一定有注意到,好像少來了一個老師呢。」
在大家的起鬨聲中,從高二就開始擔任物理小老師的亞筑羞紅了臉。
「我們有聯絡上目前在美國的石老師,他雖然人不能到,但還是寫了封e-mail問候大家。」
班長在同學們的歡呼聲中,開始唸那封信。前面幾段,不外乎是回顧相處時光、恭喜她們云云,我跟大家一起聽著,儘量不讓自己顯得過度關心。
「葉老師我記得妳當初跟石老師交情也不錯嘛,後來有沒有聯絡?」這是跟石若培同辦公室的生物老師。
我若無其事地搖搖頭,一邊暗自祈禱她別再問下去,讓我好好聽完那封信的內容。
班長清亮的聲音穿越吵雜的背景聲浪,傳了過來:「……最後,老師在美國也找到了生命中的伴侶,近日即將完婚,向各位同學分享我的喜悅。不過,我心中永遠的最愛當然還是後毅班上的范亞筑。」
班上傳出一陣爆笑,有人開始去搶班長手中的信,接著向亂成一團的大家宣布:「什麼嘛,那段心中永遠的最愛完全是掰的。」
班長理直氣壯地說:「我只是不想讓亞筑太難過而已……」
那麼,結婚的事,是真的囉?
同樣的吵雜聲,同樣的一群學生,時空,仿佛回到一年多前、我們正式碰面的那間教室。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iaw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