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s Blog

週三下午看診
進來一對年約40幾的夫妻
我習慣性地先看了看病歷上記載的資料
唔
工作地點填台大
E-mail地址那欄小老鼠後頭是math.ntu.edu.tw
於是心裡有了個譜：來者是台大數學系教授
抬頭一看
心裡的那口鐘頓時被敲得震天價響
多麼似曾相識的一張臉啊
病人開始講述病況
我一邊聽
一邊偷偷瞄病歷上的名字
沒錯
眼前這位是我大一的微積分老師

時間飄回快14年前
大學新鮮人在開學前最重要的事
不是認識同學、認識環境
(反正這些往後都自然而然會步上軌道)
而是得替自己選課、選老師
對有補習經驗的其他同學來說
掌握選擇權或許不是件太陌生的事
但本人可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我向來是「傻人有傻福」、「無心栽柳柳成蔭」的忠實信仰者
當其他人莫不汲汲營營地諮詢學長姐、搜尋各方資訊
以求能上到名師(認真向學者)或給分甜的老師(打算來混者)的課
我卻完全靠直覺

大一微積分課程分甲、乙、丙三種
甲、乙開給其他數理科學生
「微積分丙」最簡單
是醫學系跟其他醫學院同學的必修
印象中開這門課的老師還挺多的
其中最搶手的就是傳說中用台語上課的楊維哲教授
我不想跟人家一窩蜂
乾脆選了一個之前從沒教過醫學院的老師
因為
其他人已經說爛了我還選
那是笨
但沒有previous records可查的
選錯也只能算運氣不好

在「微積分丙」這科上我運氣還挺好
(用同樣邏輯選的「國文」就沒那麼好了)
Ｗ教授年紀很輕
(14年前他也才30出頭啊)
教課像罹患甲狀腺機能亢進充滿熱誠
我還依稀記得他在講台上振筆疾書、教到滿頭大汗的模樣
這堂課是上、下學期都要修
上學期我拿了接近一百的分數
下學期則直接拿一百
其實也不是我微積分真的多強
而是班上同學－無論醫學系或其他系－都不太認真
為了不當太多人
老師只好採取加分政策
作業都有交加上考試考很好的我
就被加到爆表了

看病看到一個段落
忍不住在診間上演「認師大會」
跟Ｗ教授說：「老師我大一上過你的微積分課耶。」
他的臉像被點燃的蠟燭突然亮了起來
喃喃道：「醫學系……對，民國88年。」
一時間我也能不確定那個年份是否正確
不過老師加了一句：「我總共就教了那麼一年『微積分丙』。」
咦是發現醫學院學生太孺子不可教也嗎
否則這麼好的老師怎麼後來就不教了？
接下來Ｗ教授也陷入自己的回憶裡：「我那時候還特別設計了血管的題目給你們嘛。」
老實說我忘了這件事
只記得自己下學期拿一百分(噗！)
老師連忙瞄我白袍上繡的名字看能不能再想起什麼
但這種菜市仔名要被記住大概很難吧

閒聊了一下
發現陪同看診的師母也是台大數學系教授
我們開心地敘了敘舊
彼此都覺得好巧唷
居然會在此時此刻以這種方式跟身份重逢
超高興隔了這麼多年以後
還有機會再看到老師
親口跟他說
我覺得他教得真好

二、完整

放暑假
看診病患裡多了平常忙著上學沒時間看病的學童
昨天下午的診號次一更新
立時湧進四個人：媽媽帶著三千金
要看病的是三千金裡的姐姐
約莫國小高年級的年紀
但已經會主動跟我講述病情了

小妹妹病人：「醫生我有肥胖紋。」
她撩起裙襬秀出大腿上方接近腹股溝處
果然
還真垂掛好幾條像小蛇一樣的彎延紅色紋路
問起來妹妹確實這陣子是胖了
也沒到吹氣球那樣突然腫好幾公斤
可是她承認：「我很愛吃。」
我儘量以小朋友可以懂的語言
解釋這一旦發生就不可逆了
顏色會隨時間退一點變成白的
但不可能完全回到本來的狀況

妹妹聽了很失望：「蛤，真的唷，沒藥可以擦嗎？」
我：「呃，如果妳一定非擦什麼不可，我可以開，但老實說，那只是擦心安的，沒什麼用。」
她看了媽媽一眼
露出非常震驚跟失落的表情
我安慰她說以後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麼明顯
而且這個位置除非將來當model、穿高衩泳裝
否則除了男友、老公
也不會有其他人看得到
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要再讓自己更胖了
免得有愈來愈多新的紋路出現
我很討厭把體重壓力加諸於這麼小的小女孩
影響她的心理健康
所以還特別強調她並不胖是以前太瘦了
不需要立刻跑去減肥
再說就算減掉了
被撐斷的纖維組織也不可能接回來
重點是不要再以之前的那種速度胖下去

結束前妹妹又再跟我確認一次：「醫生，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嗎？」
在她我見猶憐眼眸的注視下
突然我張老師上身開始心靈開導
「妹妹，妳現在年紀還小，等妳長大了就會發現，人生很多事情都是發生了就回不去的。像阿姨前幾天咬斷牙齒，雖然黏回去了，但也永遠不可能回到沒咬斷前的樣子啦。」
跟診護理人員接著幫腔
「對啊，像妳現在戴眼鏡，也回不到本來沒戴眼鏡的時候啦；妳跟妹妹以後長大了，也不會再是現在隨時隨地都要找媽媽的小女孩啦。」
我作結論：「所以我們要珍惜現在，因為人生就是不斷地在失去、在變不完整。」
小病人看看我再看看護士小姐
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然後被媽媽拎出診間

年紀愈大愈有這種感慨
「回不去」的事太多了
肉體上的：平滑無斑的皮膚、健壯無缺損的牙齒、沒有繭跟色素沈澱的足etc.
心理上的：好奇心、初生之犢的勇氣、關於愛情的美好幻想、對人性的信賴etc.
但失去本來的狀態
就一定代表不好、不完整嗎？
把初始狀態設為原點
那麼我們確實一直在偏離本來的軌道
追憶過往回不去讓人好絕望
但倘若把離開人世前的最終狀態設為原型
那麼一切改變就成為一步步向目標邁進的軌跡了
仔細想想
那些「回不去」的的確也非樣樣值得留戀
比方說過往的幼稚、不圓滑、冷血刻薄、物質跟虛榮、不知反省與感恩
如果還一直執迷不悟地保有那些特質
那才真是馬齒徒長糟糕至極哩

三、被當

又遇到那個三不五時就會來「削手皮」的小男生
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是會一直抓手
就以右手每根手指的角質層都變得很厚
關節處甚至有類似雞眼的變化
我想說現在放暑假不用上課
應該就比較不會去抓手了吧
結果他跟我說暑假還是得去暑修

「唷，是大家都要去嗎？」
反正削皮需要點時間
閒著也閒著就跟他聊了起來
「沒有，是因為我被當了。」
我好奇地再接著問他關於學校的一些事
這個不擅言辭的小男生照舊很惜話地沒說太多
但卻突然冒出一句：「醫生妳有被當過嗎？」
我怔了一下
唔
還真的一輩子沒這種經驗欸
Not even close to it.

在我看來
學生之所以被當
很少是因為真的太笨、讀不來
而是不努力跟自我放棄
換言之我的字典裡之所以沒有「被當」
絕非敝人很聰明、天縱英才
只是我永遠把唸書排第一
不準備到窮盡一百零一分的心力
就沒有辦法安穩入眠
其實我還滿佩服那些每學期低空飛過、偶爾得重修的大學同學
能考進台大醫科不可能不聰明
但他們就是神經大條到能夠放任自己在及格邊緣走鋼索
翹課、打混、抄作業以至於腦袋空空地前來應試
都心安理得視「被當」如歸
我此生大概都不可能這麼「豁達」滴